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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版:在拱宸橋上

發(fā)布時間:2022-04-15 10:28:00來源: 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作者:陸春祥(浙江省作協(xié)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獎等)

  我已經(jīng)在拱宸橋畔的運河邊住了整整二十年。

  在拱宸橋上,我曾無數(shù)次佇立四望而遐想。今夜,月光如橋下的流水般明亮,萬千條柔嫩柳枝輕撩著夜的河面,柳枝調(diào)皮地深入河的身體,河水則無聲浸潤著柳枝,它們默契得如三生三世的情侶,它們以時令為暗語,相偎相依。春風駘蕩,輕拂我臉,濃郁的春香,讓人心馳神迷。喧鬧的人聲已不能打擾我,此刻,我詳細打量著拱宸橋的東西南北,二十年來,從來沒有這般仔細。月光與流水默默作伴,我則要接天接地接時空,與拱宸橋作長長的對語。

   一

  朝南望,前方慢悠悠駛來一艘船,船頭挺立著一位意氣風發(fā)的年輕官人。

  明萬歷六年(1578)四月,江南旺盛的春已近尾聲,32歲的浙江臨海讀書人王士性,早已將一切行李收拾停當,即將北上任職。此前一年,他終于金榜題名,被授予河南確山縣知縣。對山水歷史人文癡迷的王士性,從臨海出發(fā),經(jīng)寧海、奉化,穿寧波,過紹興,這就到了杭州。觀景,吟詩,喝酒,待將欣賞杭州主要美景的癮頭過足,王士性便一身愜意從武林門上了船,沿運河一路向北而來,他將要一展宏圖。

  船過湖墅,他站立船頭四望,運河兩岸繁榮的場景讓其感嘆:

  杭城北湖州市,南浙江驛,咸延袤十里,井屋鱗次,煙火數(shù)十萬家,非獨城中居民也。又如寧、紹人什七在外,不知何以生齒繁多如此。而河北郡邑乃有數(shù)十里無聚落,尚不及杭城南北市驛之半者,豈天運地脈旋轉有時,盛衰不能相一耶?

  與自然地理學家徐霞客齊名的人文地理學家王士性,他的觀察中,自然多了一分思考,杭州城北,湖墅這地方,方圓二十里,為什么如此繁榮呢?原來,這里是京杭大運河的終點,南宋時稱為湖州市或者湖市,杭州重要的商業(yè)區(qū)。南宋吳自牧《夢粱錄》載,公私船只泊于城北眾多,北關、半道紅、湖墅、江漲橋等地,碼頭鱗次櫛比。兩岸居民屋舍稠疊,碼頭邊市舶艤聚,河中來往船只穿梭不停,王士性望著這滿河滿岸的喧鬧,記憶深刻,將其寫在《廣志繹》卷四《江南諸省》的浙江篇章中。

  三千里外一條水,這水就是杭州繁榮的運河。白居易、蘇東坡,日本的成尋和尚,意大利的馬可·波羅,這些古代中外名人是如何到杭州來的?一定是在運河船槳的欸乃聲中坐船到達。

  1072年4月,日本和尚成尋渡過寬闊東海的驚濤駭浪到了北宋的明州,他要去天臺山、五臺山參圣,經(jīng)越州抵蕭山,停泊一夜。13日下午未時前后,成尋他們的船,就泊在了杭州的碼頭:

  津屋皆瓦葺,樓門相交。海面方疊石高一丈許,長十余町許,及江口,河左右同前,大橋亙河,如日本宇治橋,賣買大小船,不知其數(shù)。回船入河十町許,橋下留船,河左右家皆瓦葺,無隙,并造莊嚴。大船不可盡數(shù)。

  杭州初次給成尋的印象,城中盡是河,河中盡是大船,河中的船與岸上的屋皆華麗雄偉,真是一個國際大城市,成尋杭州所見,頻頻感嘆。

  其實,王士性看到的湖墅繁榮,已延續(xù)了近千年。繁榮因水而興,它起始于隋朝鑿通的大運河。千里大運河,直抵杭州城北,后又與錢塘江溝通,杭州就成了連通中國五大水系大運河的起點。

  運河杭州段雖只有39公里,卻使杭州成為東南名郡,而杭州城北的湖墅運河,短短的12公里,卻“南通閩粵,西跨豫章,北連吳會,為往來孔道”(清代《北新關志》)。在大運河的版圖上,湖墅雖是一個小黑圓點,不過,我們不能小看這小圓點,南通,西跨,北連,四境之百貨匯集于此,八方之商賈輻輳于此,能匯集,就能散發(fā),這個圓點其實是中國版圖上的一個重要樞紐。再打一個比方,大運河猶如一臺精彩的大戲,杭州湖墅就是用來壓軸的關鍵,最后的高潮收尾處。

  回到南宋作家周密筆下繁華的杭州城。

  1270年前后的杭州城,戶籍人數(shù)達186330戶,總數(shù)接近一百萬,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武林舊事》中,清河郡王家高規(guī)格接待宋高宗的那一場盛大的宴會,讓人瞠目。不僅列舉了席間的200多種菜肴,而且連上菜的順序也記下來了。其中的41道菜是用魚、蝦、蝸牛、豬肉、鵝、鴨、羊肉、鴿肉做成的,烹調(diào)手法則有煎、烤、炸、煮等。另有42道菜為水果和蜜餞,20道為蔬菜,9道菜為各種材料熬成的不同粥品,29道菜為干魚,還有17種飲料,19種糕餅,59種點心。一個簡單的問題是,這百萬人口,吃的東西從哪里來?除了官家府第有俸米可食外,全城百姓每日需米不下兩千石,這些蘇、湖、常、秀、淮、廣等處運來的米,都要到湖墅的各碼頭卸下,彼時,湖墅的米船,早晚不絕,米市橋至江漲橋一帶,則全是米行。南宋杭州有諺:東門菜,西門水,南門柴,北門米。這北門米,就是繁盛的湖墅米市。

  

  眼光再往歷史的深處探望,我看到了陸游。

  南宋的時候,臨安城北的湖墅,統(tǒng)稱北郭,也叫北關。

  乾道六年(1170)閏五月十八,江南的六月天,酷暑的前奏,悶熱交加。傍晚時分,陸游率著一大家子從山陰老家開始了漫漫的入蜀行程,他要去夔州任通判。第二日夜入住蕭山縣的夢筆驛。次日四更時分,船夫解開纜繩,船就往錢塘江的西興渡口進發(fā)。天亮了,好天氣,江平無波,順利過江,到達京城臨安。在仙林寺喝過茶,陸游直接從運河里坐船出北關,干嗎呢?他急著去見大哥陸淞。

  接下來的十天時間里,陸游一直在京城逗留,八年沒來了,朋友也多,都需要走一走,會一會,大哥家住了四天,葉夢錫侍郎請喝酒,國子監(jiān)芮國器監(jiān)官請喝酒,族兄陸仲高、著作郎詹道子、編修張叔潛陪同,和仲高同游西湖,逛寺廟,檢正沈持要請喝酒,太常少卿趙德莊陪同。

  此后的數(shù)十年里,陸游幾次到京城任職,北郭,是他常來的地方,有詩為證:“北郭那辭十里遙,上車且用慰無聊。九衢浩浩市聲合,四野酣酣雪意驕。清鏡新磨臨綠浦,長虹橫絕度朱橋。歸來熟睡明方起,臥聽鄰墻趁早朝。”(《訪客至北門抵暮乃歸》)本詩作于嘉泰二年(1202)冬,陸游以78歲的高齡,最后一次到京城任史官。從詩句看,北郭,是能讓他心安的地方,僅十里,實在不遠,路上看會風景打個盹就到了。現(xiàn)實的不如意,他那顆久埋心中的抗金復國理想,幾無實現(xiàn)的可能,而北郭這里,四季皆有好景。大雪過后的冬日,四野皆白,使他心曠神怡;或者,春風吹綠的三月,春意勃發(fā),在運河的橋上徜徉,看熙熙攘攘的街市與行人,煩惱一時拋卻。景看飽,話聊透,酒喝足,夜幕四合時才抵家。不過,年紀不饒人,真有些累了,睡得好啊,一夜到天明,年輕的小兒尚擁衾未起,在隔壁的呼嚕聲中,他已神清氣爽前往上班的路上!

  陸游初官時,他將自己狹長的屋子稱為“煙艇”,好朋友周必大就住在他邊上。這周必大,后來官做得挺大。周必大的一則日記說,乾道八年,“丙辰黎明……徑北關,杭一葦,疾馳三十里,至赤岸、高亭峰,登岸百余步候館”(《乾道壬寅南歸錄》)。周必大這一大早,坐著小船直接出了北關,趕三十里,到赤岸候館,這個館就是南宋接待外國使者的班荊館。原來,他是有接待任務,彼時,遼、金、夏及海外日本諸國的使臣,要見皇帝,都要先來這里候著等預約。

  時光荏苒,杭州北關如人身體上的重要動脈,變得越來越重要。直隸、山東、河南、安徽、蘇北的棉花、棗梨、豆貨等要南下,江浙一帶的絲綢、棉布、茶葉、瓷器、紙張、鐵器等要北上,這樣的好地方,統(tǒng)治者自然關注了,他們要在此截金。明朝宣德四年(1429),戶部在北新橋附近設立鈔關,運河上過往運輸船只,均收取料鈔,因有北新橋,此關就稱作北新關,為全國八大稅關之一。來往的船只,給北新關帶來的稅金源源不斷,萬歷后期已達稅銀五萬兩。至清康熙年間,稅金超十萬兩,而且,北新關下還設若干分關,二十余處稽查分口,所征稅額,在當時全國二十五個收稅關口中高居第五。

  北新關,現(xiàn)在是青莎公園,只能看到一塊碑,但逝去的流水,可以見證它曾經(jīng)的繁榮。光緒《杭州府志》載,清時,北新關除主持工作的主事外,共有管事、巡捕、經(jīng)制書、稿房、繕冊書單查數(shù)、總甲守柵、唱籌撈籌、更夫、防兵、巡役各類工作人員127名。我估摸著,這是一個很龐大的處級海關。

  青莎公園,陳從周的故居也在這里。他是當代著名的古建筑學家、園林藝術家。這里原來叫青莎鎮(zhèn)散花灘。散花灘,灘就是河邊,那散花是什么?莫不是花的集合概念?春季,河畔各種野花競相盛開,而秋季的運河邊,河水拍岸,岸邊蘆葦隨微風搖曳。我的猜想,是按現(xiàn)在看到的青莎古鎮(zhèn)生發(fā)出來的想象,不過,1918年出生的陳從周,他自己的文章卻是這樣回憶:散花灘又名倉基上,可能南宋時為藏糧之處,四面環(huán)水,有三座橋通市上。原來的散花灘,卻是運河邊的一個小小島。少年的陳從周,佇立河邊,看著湯湯遠去的河水,他知道,他的祖父,當年從紹興挑了一擔土貨,徒步到這里才安下了家。

  

  月光將我從幽暗的歷史鉤沉中拉回。

  耳旁響起高跟鞋觸到青石板的橐橐聲,一下一下,沉重有力。我擔心,穿那樣的鞋行走拱宸橋,容易跌倒;我知道,橋上的青石板,都有飽經(jīng)滄桑老人般寬大的胸懷,不會計較那些鞋的不禮貌敲擊?,F(xiàn)在,我從朝南方向轉身,向北眺望。

  右前方,杭州師范大學附屬第二醫(yī)院(簡稱市二),一個大大的院子,里面有三幢別致的紅樓,從那三座樓,一直到我住的左岸花園,原浙江麻紡廠地段,皆有著沉痛的歷史。

  1894年9月17日下午,黃海大東溝海域,日本聯(lián)合艦隊與清政府花數(shù)百萬兩白銀打造起來的北洋水師激烈交戰(zhàn),號稱亞洲第一的北洋水師,遭受滅頂打擊,清政府被迫簽訂了屈辱的《馬關條約》。條約的第六款中有在“浙江省杭州府開設通商口岸”,杭州一時陷入了恐慌與憤怒,城北的拱宸橋一帶隨后就成了英、美、意等國的公共通商場與日租界,范圍大致為:南自今日登云橋,北至瓦窯頭河,西至運河,東至紅建河到湖州街,直三里,橫約二里。

  “杭州關稅務司署”,時稱“洋關”,就在市二院子中,它是日本人在拱宸橋附近運河邊設立的檢查機構,此關與其他口岸的海關一樣,以稅務司為首的洋員掌握了一切大權,重要職位全為洋員占據(jù)。洋關由A樓(稅務司)、B樓(海關辦事處)、C樓(幫辦人員住宅)、D樓(碼頭檢貨廠)等組成,占地兩千余平方米。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ABC三幢紅顏色的樓,顯眼得很,紅樓好看,但一般人不知道這另類的建筑卻飽含著民族的恥辱。從1896年5月設關開始,一直到1945年8月民國政府接收海關止,拱宸橋的日租界,實際存在時間長達整整五十年。

  宇野哲人,近代日本新儒家學派代表人,漢學家,他年輕時曾游歷中國兩年,到過拱宸橋,留下這樣的印象文字:

  拱宸橋在杭州城北大略二里處,乃往來滬杭及蘇杭船只之集散所。其內(nèi)除中國街之外,有各國租界,而我日人專管租界在河之下游。同于蘇州,此租界亦為二十七八年戰(zhàn)役(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獲得之成果。(《中國文明記》)

  宇野哲人的描寫雖平實,卻不乏炫耀心態(tài)。

  抗戰(zhàn)烽火燒到江南。1937年11月22日,豐子愷開始了長達十年行跨十余省的藝術逃難。當夜,他攜家人從老家石門灣坐船至拱宸橋下,無奈將心血之作《漫畫日本侵華史》草稿扔進運河里。他在《藝術的逃難》中這樣寫道:“似乎一拳打在我的心上,疼痛不已。我從來沒有拋棄過自己的畫稿。這曾經(jīng)我?guī)追目甲C,幾番的構圖,幾番的推敲,不知道堆積著多少心血,如今盡付東流了!但愿它順流而東,流到我的故鄉(xiāng),生根在緣緣堂畔的木場橋邊,一部分化作無數(shù)魚雷,驅逐一切妖魔;一部分開作無數(shù)自由花,重新妝點江南的佳麗。”

  我住了二十年的左岸花園,就在日租界的中心位置。

  小區(qū)有東南西北四個出口,新冠肺炎疫情期間,除南大門外,只有北門開放,北門連著瓦窯頭河,運河的支流,我和三歲的孫女瑞瑞常去瓦窯頭河邊看那只白鷺。大部分時間,那只白鷺都在河對岸腳的水邊佇立,偶爾盯著河邊,來往移幾步,它的對面,每天都會有不少“垂綸者”(瑞瑞會背胡令能的詩,將“釣魚”喊作“垂綸”),白鷺與“垂綸者”們,互不打擾,各自安詳。

  我們坐在椅子上,頭上有新柳垂下,瑞瑞抬頭,喊它“綠絲絳”,柳條一天天變粗,也變得越來越柔軟,瑞瑞常要去撫摸。賀知章的《詠柳》,她很熟了,路邊所有的新葉,她都叫“二月春風似剪刀”。經(jīng)過一塊牌子,瑞瑞問:“這是什么?”她問了,我就得解釋,盡管她不懂,我說:“這河叫瓦窯頭河,這里原來是浙江麻紡廠的廠址?!?/p>

  這里的歷史再往前想,不想了,它就是宇野哲人筆下的租界。瑞瑞,我們再向前走吧,走到紅建河邊湖州街口再折返。

  

  我又轉身,面朝東,左邊是拱墅區(qū)政府大樓,右前方為運河博物館。右邊那座叫“榮華戲院”的戲樓,那里面?zhèn)鞒龈呖旱某?,似乎要直抵云霄?/p>

  與香港的開埠一樣,本以為有些荒涼的拱宸橋邊,一下子涌進了許多淘金者。1895年,天仙茶園在眾人注目下開張。十來年后,拱宸橋東已有了天仙、榮華、丹桂等著名茶園。1908年5月,江南漸熱的天氣中,英國人斯蒂文森來了,他一看這熱鬧的碼頭,來來往往的商船,立即決定,他也開一家茶園。他似乎諳熟中國文化,將茶樓取名“陽春外國茶園”。這斯氏,到底見過世面,腦子活絡,茶樓開張時,動靜頗大,留聲機高聲唱起來,本國美女艷舞跳起來,最關鍵的是,他將剛發(fā)明不久的電影引進,人在銀幕上跑來跑去,活靈活現(xiàn)。據(jù)說,杭州人競相涌向拱宸橋,萬人空巷,陽春茶園因而成為浙江第一場電影的首映地。

  說是茶樓,主要吸引人的卻是唱戲。戲是茶樓的經(jīng)濟主命脈,各茶樓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邀請名角,名角的唱腔響起,茶客自然腳不踮地跑來。

  唱腔最先起自譚鑫培渾厚的高音。

  譚鑫培的父親是京劇老旦。藝名“小叫天”的少年譚鑫培,11歲隨父親進京,15歲開始出科。光緒十年(1884),譚鑫培自組同春班,六年后,被清廷選為內(nèi)廷升平署民籍教習,在宮中演戲。至二十世紀初,譚鑫培已經(jīng)成為京劇界最著名演員之一,時有“無腔不學譚”“滿城爭說叫天兒”之美譽。光緒三十年(1904),譚鑫培到杭州獻藝,地點就在拱宸橋畔的陽春茶園、天仙樓,《定軍山》《空城計》《李陵碑》《秦瓊賣馬》,杭州人一場場戲看得過癮,茶樓老板的銀子如橋下的運河水不動聲色汩汩而來。

  拱宸橋邊茶樓的好戲接連不斷上演。

  譚鑫培杭州獻藝后的兩年,“紅生鼻祖”王鴻壽也來了。何謂“紅生”?就是勾紅臉的角色。舞臺上“紅生”其實不多,關羽、趙匡胤、常遇春、徐達等都是,最著名的當然是關羽了。王鴻壽塑造的關公形象,英勇而儒雅,剛毅兼肅穆。某天,天仙茶園,王鴻壽演出空隙,看七齡童周信芳的演出,一看就停不下來。到底是行家,眼光毒,在王鴻壽眼里,這小家伙不簡單,功底扎實,是個唱戲的好苗子,立即有意收他為徒,這自然是佳事一樁;接著,王鴻壽與周信芳師徒倆的合作戲,在天仙茶園驚艷亮相。此后,師徒倆關系緊密,戲劇界都這樣認為,麒麟童周信芳后來成為大師,與老師王鴻壽的指導是分不開的。

  與譚鑫培、汪桂芬合稱老生“新三杰”的著名京劇老生孫菊仙,梆子腔花旦鼻祖“十三旦”侯俊山,被稱為“中國第一戲劇改良家”“梨園編劇第一能手”的汪笑儂,越劇名角姚水娟、筱丹桂、袁雪芬等名家大角,都在拱宸橋畔天仙茶園、丹桂茶園的舞臺耀眼登場過。

  還有勵志故事在茶園演繹。

  有個叫張英杰的少年,十四歲時來天仙茶園唱戲。彼時,“小叫天”譚鑫培正在此被人捧著,張少年十分仰慕譚大家,他想,何不將自己的藝名取名“小小叫天”?沒想到,這藝名被人諷刺得厲害。張少年極難過,但他哪里肯服輸,大師就不可以超越嗎?索性來個“蓋叫天”!想來,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少年蓋叫天在天仙茶園來了個驚艷的亮相,四天演四個完全不同的角色:第一日是《天水關》中的老生諸葛亮,第二日為《翠屏山》中的武生石秀,第三日乃《斷太后》中的老旦李太后,第四日居然是《十八扯》中的花旦孔鳳英。結果大家都知道的,蓋叫天演技確實了得,十四歲的少年,一炮走紅,后來被稱為“江南第一武生”。蓋叫天這四場演出,自然轟動了拱宸橋,譚大師很好奇,他認真觀摩后這樣評價張少年:除了唱功,蓋叫天確實蓋過了自己!

  我去西湖風景區(qū)趙公堤旁,看燕南寄廬。它是蓋叫天故居,燕南是張英杰的號。白墻青瓦內(nèi),蓋叫天的藝術人生形象展示。“燕北真好漢,江南活武松”,對聯(lián)中間是蓋叫天演武松的藝術畫,黃賓虹手書“學到老”作橫批。田漢手贈蓋叫天姓名嵌字楹聯(lián),對其藝術人生作了精準的概括:“英名蓋世三岔口,杰作驚天十字坡。”徜徉在蓋叫天故居,我似乎又看到了拱宸橋邊舞臺上那個英姿逼人的少年張英杰。

   五

  明月從高空似乎向橋上有些移動過來。由南,到北,再往東,我的眼光從榮華戲院收過,開始注視腳下的拱宸橋,這是一座什么樣的橋呢?

  這座杭州市現(xiàn)存最宏偉的古石拱橋,關于它的建筑年代有幾種觀點,皆各有依據(jù):其一,明末商人夏木江倡建(康熙《杭州府志》);其二,明末舉人祝華封倡議并募資集建(康熙《錢塘縣志》);其三,張士誠開新運河至此,水流湍急,遂建橋以平緩水流(民間傳說)。

  不管什么人建的橋,總之,作為運河上的一座重要橋梁,“拱宸橋”這三個字在明崇禎四年(1631)開始出現(xiàn)。它具體的寓意呢?“拱”即兩手相拱呈弧形恭敬迎接,自然也有拱衛(wèi)圍繞之意;“宸”乃帝王宮殿,京杭大運河杭州終點的這一座石拱橋,隨時恭迎圣駕,誰敢說不好?然而,名“拱宸”,命運卻是多舛,它曾不停地毀建。順治八年(1651),橋塌??滴跷迨辏?711),浙江布政使段志熙倡議,僧慧輅募款重建,六年后竣工。不久,橋又出現(xiàn)裂縫,漸至坍塌。雍正四年(1726),浙江巡撫兼兩浙鹽政使李衛(wèi),率官員捐俸重建。次年,橋修成,剛升任浙江總督不久的李衛(wèi),還寫下《重建拱宸橋記》加以說明。咸豐以后,歷經(jīng)戰(zhàn)火的拱宸橋又坍毀。光緒十一年(1885),杭州人丁丙主持重建。

  說起這個丁丙,又是一篇大文章。

  浙江錢塘的丁氏家族多藏書,丁氏“八千卷樓”,為清末全國四大藏書樓之一,藏書二十萬卷以上,宋元及明清刻本等善本就達兩千多種。丁丙與兄丁申冒死救書的故事,令人感動。清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在杭州與清軍激烈戰(zhàn)斗,西湖文瀾閣《四庫全書》在戰(zhàn)亂中散失,丁丙兄弟倆,將殘存的一萬多卷《四庫全書》偷運至上海保管。二十年后,文瀾閣重建,丁丙將所得之書送入珍藏,并多方搜集補抄,又八年后,文瀾閣《四庫全書》基本恢復原貌,丁丙作出重大貢獻。丁丙不僅是藏書家,還是學者與詩人,他整理與刊印出版了杭州許多地方文獻,比如《武林往哲遺著》96冊,另外有筆記及詩作《庚辛泣杭錄》《武林坊巷志》《于公祠墓錄》《北郭詩帳》《北隅綴錄》等,還與兄丁申合作編輯《武林掌故叢編》26集208冊。

  丁丙修橋,他自己留下的記錄不多,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每天走過的拱宸橋,就是他1885年主持修建的:橋長二十一丈四尺,廣一丈三尺,橋下三洞,中洞廣四丈六尺,左右洞廣二丈六尺。

  從橋東到橋西,七十幾米長的橋,雖是拱橋,有一定的弧度,但走上走下,要不了兩分鐘,如果跑上跑下,一般人也就十秒左右。幾百年來,來來往往的人們,不太會去打探橋是如何建造起來的,拱宸橋只是他們腳下的渡河工具,甚至工具也談不上,只是平常的地與地的連接而已。四米多寬的橋面,并排著也站不下十個人,如果現(xiàn)今行車,也只能是單行通道。橋上的人們,頂多佇立一會,朝南面看看,南來的行船鉆過橋下的中洞,或者,再轉個身,朝北面看看,北來的行船鉆過橋下的中洞。懵懂孩子有時會驚呼,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了移動的船舷邊,有黃狗仰頭在和他們打招呼。

  然而,正因為持久的平常,普通的拱宸橋才從交通要道、地理坐標,演變成了今日意義之博大與凝重。北郭,北關,湖墅;憤怒,悲傷,疼痛;熱鬧,繁榮,富庶。拱宸橋就是由無數(shù)個關鍵詞壘疊鑄就的大名詞,響亮而豐厚。京杭大運河杭州終點標記拱宸橋,已經(jīng)成為杭州城北千年歷史總承載的重要印記。

  

  這一夜,我和拱宸橋相看兩不厭,上下古今,聊得好暢快。

  夜已深,披著月色回家。

  又是一個春草勃發(fā)的日子。我和瑞瑞站在運河邊,大聲誦讀“暮春者,春服既成……詠而歸”。柳枝隨風婀娜拂動,白鷺時而橫江。

  前方就是拱宸橋,宸宸(杭州亞運會吉祥物之一)正在橋上四周騰躍而舉手,向來往行人熱忱招呼。有大白游輪,穿過中洞,大鳴數(shù)聲,長風破浪,向我們突突突而來。

(責編: 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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