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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版:散文的“散”(外一則)

發(fā)布時間:2022-04-15 10:28:00來源: 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詩文談片】

  作者:王鼎鈞

  每一種文體都有它的特征,散文的特征就在這個“散”字。這個字應(yīng)該讀上聲,松散,不應(yīng)該讀去聲,渙散。文有散文,曲有散曲,人有散人,都表示不受嚴(yán)格的約束。從前,韻文受韻律約束,現(xiàn)在,小說戲劇受結(jié)構(gòu)約束,“戴著腳鐐跳舞”,散文不必遵守這些約束,散步,信馬由韁。

  談散文,先談前輩大師魯迅的《秋夜》。提起這篇經(jīng)典之作,馬上想到開篇的名句:“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庇擅湎肫鸲辔幻业目捶ǎ以趧e處也曾經(jīng)提出個人的解釋?,F(xiàn)在我得換一個角度?!霸谖业暮髨@,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就是散文的“散”,好像有一點心不在焉。釆菊東籬下怎么會悠然見南山?陶淵明也是心不在焉,他的詩里沒有平水韻,不顧四聲八病。

  西洋傳來的“結(jié)構(gòu)”,是個步步為營的玩意兒,這兩棵棗樹既然鄭重其事一馬當(dāng)先,后面應(yīng)該有很大的用處,可是迅翁并未如此安排。他像畫圖一樣,畫了兩棵樹,擺在那兒任你看,他去畫地上的花草、空中的星星,其間好像有留白。你我的眼睛可以離開書本,想起孫鴻寫的棗樹:小孫子騎在爺爺肩頭去摘棗,忽然撒尿,都尿到爺爺?shù)牟弊永锶チ?;有一年鬧饑荒,一家人靠吃棗撐過來。有位前輩作家以“廢名”為名,他的窗外也有兩棵棗樹,夜半枕上常聽見熟棗墜地的聲音,清早開門滿地棗紅——滿地“棗紅”,不是滿地“紅棗”。白話文也需要如此字斟句酌。想到名記者蕭乾訪美,一位移民到美國的同鄉(xiāng)太太托他帶幾顆棗核。這位太太照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布置后園,有楊柳,有睡蓮,有假山,有涼亭,卻缺少兩棵棗樹,她要種棗。海關(guān)規(guī)定,旅客不能攜帶樹苗,只好帶棗核。如此這般,自由聯(lián)想,想別人寫過的,也想自己獨有的。這一刻正是讀散文的享受。如果講西洋的結(jié)構(gòu),兩棵樹就得讓你牽腸掛肚?!敖Y(jié)構(gòu)”像一張大網(wǎng)撒過來,你得服服帖帖做它的俘虜,沒有別的心思、意念。

  談徐志摩的《想飛》

  說到散文的“散”,可以再讀一遍前輩作家徐志摩的《想飛》。那年代,文學(xué)思潮主張作家看土地,看草根,看赤腳,獨有我們的徐先生,他想像老鷹那樣飛,像塔頂上的鐘聲那樣飛,像天使那樣飛,低下頭來“看地球這彈丸在大空里滾著”,可謂語出驚人。文章結(jié)尾,他說看見天上“一架鳥形的機(jī)器,忽的機(jī)沿一側(cè),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云”。不幸,湊巧,徐先生坐飛機(jī)由南京去北京,飛機(jī)在濟(jì)南附近失事墜毀,可謂一語成讖。徐先生的這篇散文因之特別出名。

  《想飛》開篇寫雪夜,天地漆黑,無邊的黑色中有一片小小的白,那是某一個大都市的街道,白色中又有一個更小的黑色的輪廓,那是穿制服的巡警。這地方是英國,他強調(diào)英國的夜色很深,“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鉆螺旋形的山洞的深?!彼m然說“我要那深,我要那靜”,但我們的感覺是他極不喜歡這個地方。下面接著出現(xiàn)了中午的海濱,云雀在唱歌。

  為了敘說方便,我把整篇《想飛》分成上片、下片,以上是上片,約八百字,然后斷然說:“飛?!湟砣舸固熘啤池?fù)蒼天,而莫之夭閼者’?!庇伞肚f子》牽引騰空而起,進(jìn)入下片,中間沒有所謂的“橋段”,也就是沒有過渡。中學(xué)語文課本里的《想飛》把這八百多字刪去了,此處斷岸千尺,砍掉了也沒有傷口,刪有刪的理由,但說到散文的“散”,不刪也有不刪的理由。

  下片用一千五百字寫“飛”,高塔上的鐘聲在飛,饑餓的老鷹在飛,麻雀在飛,蝙蝠在飛,燕子在飛,少年時期的徐志摩,“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只一擺就沖出了書房門,鉆入了玳瑁鑲邊的白云里玩兒去”。他要“滿天飛,風(fēng)攔不住云擋不住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文采斐然,才思縱橫,淋漓盡致,出神忘我。

  這是沒有結(jié)構(gòu)的飛。最后,徐先生受希臘神話的影響,想到人類設(shè)計制作的翅膀有缺點,飛行可能失敗,然而寧可葬身萬丈深淵,還是要飛。如果講究結(jié)構(gòu),人造翅膀暗藏危機(jī)就要提到前面來,這叫“懸疑”,懸疑像釣鉤一樣把你這條魚吊起來,這叫“結(jié)構(gòu)”。

  散文之“散”,可以散到上片、下片自成單元。倘若你寫散文,倘若你愿意,再加一個單元也無妨。譬如說,《想飛》還有第三片,空中出現(xiàn)蝴蝶,蝴蝶圍繞著杏花,花瓣掉下來落在一個人臉上。這人本是一個飛人,他累了,躺在地上張開翅膀看鳥,看白云如眠床,想到外祖母給的新被褥新枕頭,如果躺在上面就不累了。不知怎么睡著了,夢見自己是一只蝴蝶,人為萬物之靈,夢中化蝶也是蝶王,率領(lǐng)族群向上飛向上飛,再也沒有回來。

(責(zé)編: 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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