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七律“詞頭”臆解
宋代著名文學(xué)家王安石(1021—1086)存詩一千七百余首,它們的風(fēng)格或渾灝樸茂,或健拔奇警,或雅麗精絕,可謂新奇工巧,眾體兼?zhèn)?,是“宋調(diào)”的重要代表。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宋詩選注》兩書中對王安石詩歌多有評述。其中《談藝錄》列有專章“荊公詩注”;《宋詩選注》選錄王詩十首,并撰長篇“小傳”,展示了錢先生對王安石詩歌的獨(dú)特解會。在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和《中文筆記》中,也有對王詩用字造語、命意屬對、篇章句法的品藻,從而與《談藝錄》《宋詩選注》形成了互補(bǔ)關(guān)系,更多面立體地呈現(xiàn)出錢先生對王安石詩歌的看法?!吨形墓P記》有一段王詩的總評,為他書所未及,值得重視,《王水照談〈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東方早報(bào)》2012年4月8日B04版)首次拈出了這段評語:
荊公兼擅各體,而五七古、七絕尤為粹美。其古詩凝而不生澀,有力于歐,勁于梅,勁而能適,未酣放耳。其以文為詩處,直起直落,北宋無第二人。惟說理語、參禪語太多而不佳。五律雅有唐音,往往有似摩詰,拗相公恬淡如是,亦一奇也。七律對仗精切,一代無兩,筆氣矯挺,惜太半為詞頭所壞,純粹者少。七絕則幾乎篇篇可傳矣。(《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第二冊第95-96頁)
錢先生在此對王安石的詩歌作了全方位的評價,贊譽(yù)之高,極為罕見。尤其與《談藝錄》《宋詩選注》中的貶斥之語相對讀,更顯特別。這段評語分體而論,對荊公的五古、七古、七絕、五律、七律諸體都從總體上加以肯定,只有少數(shù)的否定之詞。評語所言,整體易于理解,如褒揚(yáng)之詞,言“五律雅有唐音,往往有似摩詰”,錢先生在手稿上已舉出了《半山春晚即事》《定林》《即事》《自白土村入北寺》等作予以印證;言“七律對仗精切,一代無兩”,可謂宋代以來詩評之共識,葉夢得《石林詩話》即云荊公“詩律尤精嚴(yán),造語用字,間不容發(fā)”;言“七絕則幾乎篇篇可傳”,也有《宋詩選注》入選之作可證不虛(選錄10首作品,七絕占6首)。貶斥之詞,言“說理語、參禪語太多而不佳”,“稍欠頓宕開闔”等等,結(jié)合王安石的具體創(chuàng)作,也可找出例證,落在實(shí)處。惟有一句,頗難索解,即言荊公七律“太半為詞頭所壞”,因“詞頭”意義不明,難知此語所指。
在唐宋文史術(shù)語中,“詞頭”一語本是專稱,特指朝廷詞臣撰擬制詔的提要,有時“詞頭”也可代指制詔本身。宋代官制小型筆記《朝野類要》“鎖院”條即有“(制麻)如不可行者,繳奏之,謂之封還詞頭”之說,又“兩省”條言“東省繳章,西省掌詞頭記注”,都是此意。在唐宋文人別集中,“封還詞頭”用例頻繁,凡有中書舍人或權(quán)中書舍人等草制經(jīng)歷者,多有寫作,茲不贅列。錢先生所言荊公七律“為詞頭所壞”之“詞頭”,自然不可能是此義項(xiàng)。然如將其理解成現(xiàn)代語言學(xué)用語,指詞句的前綴,更不可通。幸好“詞頭”一語,在錢先生的著作中,并不鮮見,回到錢先生的語言習(xí)慣中,或可正確釋義評語所指。
錢先生在1934年發(fā)表的《論不隔》一文中,已使用了“詞頭”一詞,他說:“‘不隔’若只指不用膚廓的詞頭套語和陳腐的典故而說,那么,一個很圓滿的理論便弄得狹小,偏僻了。”后面又接著說:“我們該注意的是:詞頭、套語或故典,無論它們本身是如何陳腐丑惡,在原則上是無可非議的;因?yàn)樗鼈兊男再|(zhì)跟一切譬喻和象征相同,都是根據(jù)著類比推理來的?!边@段文字中,詞頭與套語、故典并列,且有逐層遞進(jìn)之意,都帶貶義,是“膚廓”“陳腐丑惡”的,感情色彩和評王安石詩一句頗相符合。在《管錐編》中,錢先生也多次用到了“詞頭”一語,更可見在其話語系統(tǒng)中“詞頭”的具體形態(tài)。如論《左傳正義》第一七則云:“似‘玉’非徒為藻飾詞頭,而是當(dāng)時禮節(jié)套語之施于人君者?!闭撌鲋刑峒坝裰?、玉面、玉聲、玉貌等,這里的“藻飾詞頭”顯然指“玉”字作為“施于人君”的修飾語,為作品所習(xí)用,成為了“套語”。又論《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〇六則,提及《蘭亭集序》,不但成為“大議論”的題目,“并成俚俗歌曲之詞頭”,此處也是指爛熟套語。這些都是停留于字面的“詞頭”,還有非停留字面,而涉及修辭與用意者。如論《毛詩正義》第八則云:“隋唐而還,‘花笑’久成詞頭?!迸e例則有駱賓王“花有情而獨(dú)笑”、李商隱“鶯花啼又笑”、豆廬岑“一樹桃花笑不應(yīng)”等等。所謂“‘花笑’久成詞頭”,并不是指“花笑”這兩個字成為固定“詞頭”,乃是指詩歌中以笑來形容花朵開放的燦爛,這一修辭手法已成為常見搭配。
在《容安館札記》中,錢先生也多次用了“詞頭”一語。第七一七則論吳梅村《感舊》“故向閑人偷玉箸”詩句,錢先生說他:“偷字,不知所云,蓋襲取詞頭而初未解‘玉箸’之意為涕淚也?!边@里的“詞頭”是單就字面而言。第四五六則論陳與義:“詞頭采擷,每取之東坡?!逼浜筇峒昂嘄S《雨》詩“一涼恩到骨,四壁事多違”本于東坡《和穆父新涼》“受恩如負(fù)債,粗報(bào)乃焚券”;《中牟道中》詩“雨意欲成還未成,歸云卻作伴人行。依然壞郭中牟縣,千尺浮屠管送迎”,乃用東坡《送述古·南鄉(xiāng)子》詞“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之意;《對酒》“官里簿書無日了,樓頭風(fēng)雨見秋來”近于東坡“官事無窮何日了,菊花有信不吾欺”等等。從陳與義這些作品與蘇軾詩詞的關(guān)系上看,“詞頭采擷,每取之東坡”中的“詞頭”,雖有字面的承襲之意,但更重要的是詩意的仿擬。
通過對《論不隔》及《管錐編》《容安館札記》等書中的用例分析,我們大體可以判斷,錢先生所用“詞頭”一語,意涵基本穩(wěn)定,既可指詞面上的轉(zhuǎn)相承襲,也可指這些承襲詞面背后所包蘊(yùn)的修辭與用意的反復(fù)?!霸~頭”因承襲反復(fù)過多,甚至由此形成“套語”,從而在藝術(shù)上有了消極的修辭效果,一定程度上侵蝕了詩歌的新穎感,削弱了詩句的藝術(shù)感染力。確定“詞頭”在錢先生話語系統(tǒng)中的內(nèi)涵后,再來審視荊公七律“太半為詞頭所壞,純粹者少”的評語,庶幾可悉所指。但這一評語要真正落實(shí)到具體作品上予以印證,則又是一個難題。
在《論不隔》中,錢先生將“詞頭”與套語、典故相并提,一方面說明三者相近,另一方面也說明三者不是一碼事。王安石現(xiàn)存七律共四百余首,其用典之精、之多、之廣,可謂舉目即見,而這些自然不算“詞頭”。詞頭應(yīng)該還無法上升到典故層面,只是常用習(xí)用的一些詞語或詩意,在王安石詩作與他人或自己的詩中反復(fù)多次出現(xiàn)?!端卧娺x注》指斥王安石的詩“往往是搬弄詞匯和典故的游戲、測驗(yàn)學(xué)問的考題”,其中的“搬弄詞匯”或許更接近于“詞頭”?!墩勊囦洝贰扒G公用昌黎詩”、“王荊公改詩”諸則,列舉王安石偷襲他人詩作的例證,其中應(yīng)該就包括一些“為詞頭所壞”的作品。如《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天末海門橫北固”乃放大楊蟠“天末樓臺橫北固”,《次韻吳季野題澄心亭》“締構(gòu)應(yīng)從物外僧”乃應(yīng)聲章得象“久住偏宜物外僧”等等,都是字面相襲、詩意反復(fù)之作,或可呼應(yīng)“為詞頭所壞”的評騭。
錢先生在《容安館札記》中還指出王安石的七律重復(fù)自我。如《送別韓虞部》一詩頸聯(lián)“當(dāng)年豈意兩家子,今日更為同社人”,在《始與韓玉汝相近居遂相與游今居復(fù)相近而兩家子唱和詩相屬因有此作》一詩頸聯(lián)又出現(xiàn)了“當(dāng)時豈意兩家子,此地更為同社人”,僅個別字不同;《偶成二首》其一與《寄曾子固》全篇唯有首句和第七句不同,其他諸句幾乎雷同。這些詩句的雷同,當(dāng)然也不能全視作無意義的重復(fù),就如同錢先生在《談藝錄》中論王安石詩時所引出來的思考:“一集之中,語意屢見,亦仿佛斟酌推敲,再三嘗試以至于至善。”但類似的自我重復(fù)加上大量的剿襲,其七律的精切工巧就不免打了折扣,這種作派大概給錢鍾書先生較深印象,于是評其七律“太半為詞頭所壞,純粹者少”,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詞頭”乃錢先生詩學(xué)批評術(shù)語中獨(dú)特的一例,而鮮見于同時學(xué)人著述,這給我們準(zhǔn)確把握其意涵帶來了一定困難。以上結(jié)合錢先生他書用例及王安石作品嘗試論之,難稱切至,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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