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一江清水 一位“老代表”的20年長江保護立法之路
張子航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朱娟娟 雷宇
在老武漢人的記憶中,長江里游泳、東湖邊跳水,宣告著又一個夏天的到來。從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到年近花甲的“老桿子”,站定、起勢,然后縱身一躍,跳入水中。人們彼此相伴,肆意撒歡?!芭旅此梗 薄皝硪粋€!”不絕于耳,喊出這座“千湖之城”獨有的煙火氣。
這樣的場景,對65歲的周洪宇教授來說再熟悉不過。作為一名在江邊長大的“長江子弟”,記憶里高中時在長江邊游泳,柳樹茂密,江水清澈,甚至江里的魚都清晰可見。然而,隨著經濟的發(fā)展,穿城而過的長江一度“容顏不在”,有一段時間,“甚至東湖都不能下水了”。
建議立法促進長江流域生態(tài)保護
作為一名連續(xù)四屆擔任全國人大代表的“老代表”,長江流域的生態(tài)保護,一直是周洪宇20年來掛在心頭的一件大事。
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周洪宇從小在長江科學院的宿舍大院里長大——這里和長江只有一街之隔。
周洪宇的父母是建國初期的“老水利”。那時,在毛主席“治國先治水”的號召下,全國掀起了一陣水利建設熱潮。周洪宇常聽父母講起,年輕時跑遍“中南五省”做水利勘測的故事,也從長輩口中得知毛主席與長江的深厚情緣。
“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江水奔騰,輪船來往,江鷗鳴叫,這成為周洪宇的童年記憶,也為他涵養(yǎng)了一份獨特的“長江情結”。
2003年,首次當選全國人大代表的周洪宇,決心提出一些有利于社會發(fā)展和民生福祉的議案。他了解到,我國水質按功能高低依次分為I、II、III、IV、V(含劣V),共五類。其中,III類以下即表明水質惡劣,不能作為人體飲用水源;而超過V類標準的水體已基本喪失使用功能。
2005年,全國人大常委會水污染防治法執(zhí)法檢查組發(fā)現(xiàn),我國七大水系中,劣V類水體占三成左右,這些有害的“臟水”連農田灌溉都不行。
當時,北至松花江,南至珠江流域,都發(fā)生了不少水污染事故。養(yǎng)育全國六分之一人口的淮河流域,劣V類水體更是占到60%,污染從地上波及地下,1.3億居民的日常生活直接受到影響。
親眼所見的細節(jié)變化,加之媒體曝光的一系列水污染事故,讓周洪宇觸目驚心。他想到,雖然自己對長江有特殊情懷,但如果對每一條江河都進行立法保護,將極大耗費立法資源。那么,能否出臺一部“統(tǒng)管”國內所有大江大河的法律?
2005年,周洪宇將這一想法帶到全國人大會議上做了交流。一年后,他正式提出《關于制定大江大河法的建議》。但當時得到的答復是,按照國際經驗,江河立法應遵循“一江一法”的思路,“大江大河”這樣寬泛的提法很難付諸實踐。
此后一段時間,經濟發(fā)展在國家發(fā)展全局中依然處于“壓倒性”位置,社會上普遍對于生態(tài)環(huán)保的認識還不夠深刻全面。雖然水資源、固體廢棄物、大氣污染等都有了法律保障,但專門的長江保護法依然難獲時機。
周洪宇依然在處處留心。通過查閱近現(xiàn)代水事立法大量資料和到國外的考察交流,他發(fā)現(xiàn),歐洲的萊茵河、法國的塞納河、美國的田納西河等,都是國際上流域立法的先行者。作為中華民族“母親河”的長江,也不能落后。
數(shù)十位專家為議案出謀劃策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將生態(tài)文明建設放在了治國理政的重要位置,“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深入人心。周洪宇逐漸意識到,長江保護法的立法進程越來越緊迫。
2016年1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推動長江經濟帶發(fā)展座談會上強調,當前和今后相當長一個時期,要把修復長江生態(tài)環(huán)境擺在壓倒性位置,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fā)。
總書記的論斷,一下講到了周洪宇的心坎里。倡議出臺一部保護長江的法律,再一次被他提上議事日程。
此時,全國人大有了新的規(guī)定,人大代表要提出涉及立法的議案,必須把立法建議稿拿出來,勾勒出法律的基本條款。這對研究教育學和歷史學的周洪宇來說,是個極大的挑戰(zhàn)。
“從無到有”推動一部法律的誕生,僅靠個人的努力遠遠不夠。面對這項“跨界”挑戰(zhàn),周洪宇提出了“借腦”“借手”的工作方法。
當時,周洪宇擔任湖北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民進湖北省委會主委。早在上世紀90年代,民進湖北省委就召集數(shù)十位水利專家對防治長江水患建言獻策。周洪宇的“老前輩”、民進湖北省委原主委蔡述明是我國著名的自然地理學家、濕地生態(tài)學家,也是第一位斬獲國際濕地研究最高獎項——拉姆薩爾獎的中國人,為湖北民進凝聚了一批水生物研究、濕地保護、水利治理等領域的專家。
由此,周洪宇充分調動民主黨派的智庫優(yōu)勢,將全國人大代表、湖北省人大常委會和民進湖北省委會的工作結合起來,組建起一支由水生物、濕地、航運、法律等各領域專家組成的智庫團隊。知名大學的法學教授,中科院水生所的專家學者,長航集團的業(yè)界精英……數(shù)十位專家擰成一股繩,為這份議案出謀劃策。
周洪宇坦言,在立法方面,自己不是專家,卻組織起了更多的專家,重點在于研究把握了立法的方向。
此后一年間,團隊多次到江邊考察,召開專家座談會,赴荊州、黃石等地開展實地調研。終于,在2017年3月的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上,周洪宇領銜提出了《關于制定長江保護法的議案》。
然而,究竟是“長江法”還是“長江保護法”?學界對這部法律的命名,一度存在著很大爭議,兩字之差,大有不同。
多次交鋒中,周洪宇堅持認為,當前長江流域首要的就是保護,這部法律應與以往“保護與開發(fā)并重”的理念有根本區(qū)別。有法學專家不買賬,“洪宇,你不是搞法學的”??芍芎橛顖孕?,自己的方向沒有錯。他認為,總書記從國家戰(zhàn)略高度提出“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fā)”,經濟建設過程中暴露出的無序開發(fā)問題,應該受到法律的約束,“立法必須有針對性,必須旗幟鮮明”。
議案成為國家立法
2018年3月,周洪宇聯(lián)合了30位全國人大代表提出《關于盡快制定長江保護法的議案》,呼吁立法加速推進。當年7月,這份議案得到回應,長江保護法納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規(guī)劃。此后,周洪宇參加了一次次審議并積極發(fā)表意見。
如何打破“九龍治水”的局面,是長江保護法草案幾次審議中討論的焦點。
江河治理一直有著“環(huán)保不下河,水利不上岸”的說法。早在2006年的首份議案中,周洪宇就提出,河流治理與防污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單靠某一部門不能解決問題,靠多頭管理也不能解決問題,而要加強“跨部門、跨地區(qū)的協(xié)調”。
此時,已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的周洪宇和眾多代表委員紛紛呼吁,“九龍治水”的僵局必須打破,相關意見呈送給了中央。草案第三次審議時,終于明確了由國家建立長江流域協(xié)調機制,國務院各部門和長江流域省級人民政府共同負責落實國家協(xié)調機制的決策。
周洪宇心里懸著的巨石終于落下。全流域“一盤棋”的機制,解決了長江保護的“燃眉之急”,也為其他流域的立法保護提供了重要借鑒。
“2020年12月26日”,周洪宇清晰地記得這個日子。當天,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四次會議表決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長江保護法》,從2021年3月1日起實施,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流域保護法律。
有了前期積累的經驗,《中華人民共和國黃河保護法》也于2022年10月30日表決通過,將于2023年4月1日起施行。
長江、黃河——中華民族兩條最重要的“母親河”,終于有了立法層面的專門保護。
前不久,周洪宇在長江岸線上的工業(yè)城市湖北黃石調研中看到的變化顯而易見:從20年前的開礦挖礦“灰塵漫天”,到如今的“山青水綠”,這里走出了一條從資源枯竭型城市向國家創(chuàng)新型城市轉型的綠色崛起之路。
20年的履職長跑中,周洪宇交出了一份亮眼的“成績單”——提出418份議案,平均每年都有20份以上;總體采用率達70%;他是呼吁農村義務教育全免費的“第一人”,一度被稱為“周免費”……
熟悉周洪宇的人都知道,“周老師”很忙。
早上8點審核博士生報考材料、午飯后指導學生畢業(yè)論文、下午2點接受采訪、3點半進行工作會談……手機上的日程表填得滿滿當當,兩項日程間幾乎不休息,上個洗手間回來繼續(xù)?!芭宸芾蠋熕季S轉換如此之快,學術、科研、工作無縫銜接”,一旁匯報的年輕教師不由稱贊。
這是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華中師范大學國家教育治理研究院院長、教授周洪宇日常工作的縮影。65歲的周洪宇至今仍保持著每天工作15小時的習慣,凌晨兩三點還在工作是“常有的事”。
繁忙的工作中,周洪宇一直把“人大代表”的分量看得很重,也從不覺得累。因為,他始終眺望的遠方,常常從窗前的“一江清水”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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