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1919大流感:沉默的真相
世界大瘟疫啟示錄
本報記者 張蓋倫
1918年11月的最后一個周末,美國阿拉斯加州蘇厄德半島一個叫布瑞維格米申的村落,迎來了兩位客人。
因紐特人以盛宴招待來賓,全村參加。兩天后,死神現(xiàn)身。村子里一共80名成年人,72人被奪去生命。
如果不是當?shù)氐膬鐾粒@可能只是1918大流感造成的無數(shù)悲劇中的一個。
病毒,藏身于尸體的肺部,沉睡了下來。
1918年春,一場“小流感”
流感病毒來到阿拉斯加州之時,它正在全球掀起死亡風暴。
它目的明確:毫無感情,又全心全意地復制自己。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占據(jù)了人們的全部心神,流感一度只是歷史的配角。但流感的殺傷力遠強于戰(zhàn)爭。事后統(tǒng)計,全球2000萬—5000萬人(還有說法是5000萬—1億人)死于這次流感。
它是人類史上的浩劫。
時間回到1918年3月。那個春季,一場小流感襲擊了美國堪薩斯州的福斯頓軍營。
先是一名廚師。他喉嚨發(fā)炎,全身酸痛。接著,又有人報告生了同樣的病。情況迅速變得糟糕,短短幾天,500多名士兵病倒。
但這更像流感病毒的一次試探。它來了,發(fā)動了幾場小型戰(zhàn)爭,然后隱入人群。
美國其他城市,也出現(xiàn)了流感。它的死亡率和年齡的關聯(lián)曲線非常特別,呈現(xiàn)出天然的W字形。也就是說,青壯年死亡率高于幼兒和老年人。
看起來仍不算是什么大事。畢竟,流感嘛,常有的。
當年3月,8.4萬名美軍乘船去往歐洲。4月,這一數(shù)字上升到11.8萬。
1918年春季結(jié)束后,美國本土的流感似乎也“偃旗息鼓”。流感病毒隨著船只和軍隊登陸歐洲,安營扎寨,開始蔓延。
戰(zhàn)時的病毒,不分敵我,沒有立場。它眼中只有宿主。協(xié)約國軍隊被病毒攪得作戰(zhàn)力大減,德國軍隊同樣未能幸免。
病毒也不滿足于棲身軍隊。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俄羅斯、菲律賓、中國、日本……在交通運輸業(yè)尚不發(fā)達的20世紀初,流感在3個月內(nèi),傳到了世界主要國家。
無論種族,無論地域,病毒展開的是無差別攻擊。
無奈“背鍋”的西班牙
如果說這些國家里哪個更特別,可能是西班牙。
因為,倒霉的西班牙很快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其他國家都管這場瘟疫叫——西班牙流感。
西班牙在一戰(zhàn)中是中立國,沒有戰(zhàn)時新聞審查制度。當流感在西班牙肆虐,西班牙便老老實實報道了這一情況。其官員在向英國倫敦發(fā)電報時提到——馬德里出現(xiàn)了一種具有流行病特征的奇怪疾病。
流感被貼上了“西班牙”的標簽。西班牙曾抗議這種命名,但抗議被淹沒了。
在當時流行的海報中,流感的形象是一位頭戴面紗,身著長裙,拿著弗拉明戈折扇的骷髏般的女人。
在民間話語中,直到今天,這場流感都被叫作“西班牙流感”。學界則使用了更為中立的“1918—1919大流感”。專家逐漸意識到,以一個國家名稱為病毒命名存在許多問題:一方面,對該國沒有表現(xiàn)出足夠尊重;另一方面,也不利于對病毒的科學認知。
100年后,世界衛(wèi)生組織發(fā)布了新的疾病命名指南,“避免冒犯任何文化、社會、國家、地區(qū)、專業(yè)或民族群體”,也特別建議,不要用國家給疾病命名。
病毒必須來自他處,來自敵人。當時,美國正在和德國打仗,于是病毒被順理成章地看成是德國的陰謀。美國人認為,是德國間諜在波士頓播撒病菌。所以,病毒也常被描繪為德國人。
不過,流感病毒并不管自己是被叫成西班牙女人還是德國特務。它迅速開展了第二波攻擊。這次,不是試探,是直接殺戮。
那是1918年秋季。很快人們就發(fā)現(xiàn),要做的不是將災害歸因于誰,而是尋找應對疾病的方法。
1918年秋,一場迎頭痛擊
到了1918年9月,美國人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大陸已經(jīng)被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流感患者包圍。
疾病在擴散,情況不斷惡化,1918年10月,美國近20萬人死于流感和肺炎。
這確實是流感的一次迎頭痛擊。
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臨近尾聲,人們沉浸在戰(zhàn)爭勝利的興奮中,怎么可能擔憂流感這種平凡的小事?但它就是來了。當時的醫(yī)生在給友人的信里寫道:“我確信這是一種新的病菌,但我不知道這是什么。”
人們不知道這是什么。他們恐慌,懷疑周圍的人,不再相信醫(yī)療衛(wèi)生系統(tǒng),想盡一切辦法自救。他們用偏方:往鼻孔里塞鹽,在頭上涂油,把蒜泥包在脖子上,用硫磺熏房間……
美國醫(yī)學協(xié)會前主席維克多·沃恩感慨:“我們對這次流感的了解,并不比14世紀佛羅倫薩人對黑死病了解得更多。它看起來,似乎能將人類文明輕而易舉地從地球上抹去?!?/p>
政府也行動了起來。
控制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保護易感人群。這是對抗傳染病古老但有效的方法。舊金山市通過立法,規(guī)定在所有公共場所必須戴口罩。美國公共健康協(xié)會要求立法禁止在公共場所咳嗽吐痰,禁止使用公用茶具;市民要注意個人衛(wèi)生,保持室內(nèi)空氣流通。
1918年10月,洛杉磯關閉了學校和電影院。費城的學校、劇院、教堂以及所有公眾集合場所都被關閉了。
第三波流感的襲擊是在1918年冬天到第二年春天。就好像未燃盡的火堆,借著什么風,就能再燃起來,打得人類措手不及。
直到1919年春天,流感才終于真正離開。
全球從流感造成的傷痛中緩慢恢復。死去的幾千萬人永遠留在了那個冬天,經(jīng)濟也遭到重擊。1917年,美國人的平均壽命是51歲,1919年,下降為39歲。
流感走了,留下破碎的家庭和城鎮(zhèn),留下一堆待解的謎題。
80年后,病毒等來掘墓人
在流感面前,科學曾展現(xiàn)出自己的無力。
1918年之前,針對天花、傷寒、霍亂、黑死病等的疫苗均已面世。人們以為當時的公共醫(yī)療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但流感給了世界當頭一棒。
一開始,連頂級科學家都找錯了答案,認為流感由細菌引發(fā),甚至宣布制備出了流感和肺炎疫苗。當然,這些是無用功。
流感遠去后,科研人員依然在與流感“元兇”死磕。他們有了更新的裝備和工具。
要了解病原體是什么,需要獲得病毒株的RNA基因序列。1997年,美國華盛頓軍事病理學院陶本貝格等人從該學院保存的來源于1918年流感大流行死者的病理標本中,篩選出最典型的一例,對其肺部病理組織切片提取出來的流感病毒核酸進行擴增,測出其部分RNA基因序列。研究團隊認為,1918流感病毒株亞型為H1N1,與早期分離出的豬流感具有密切聯(lián)系。
但他得到的只是部分序列。拿到完整序列,才更有說服力。不過,病毒已經(jīng)離開80年。到哪里尋找它的真身?
故事回到本文的開頭,回到那個叫做布瑞維格米申的村莊。
因流感而死的人,還葬在凍土層之下。
在極寒之地,尸體或許仍然保存完好。有沒有可能,從這些尸體中分離出病毒?
一位年過七旬的瑞典退休病理學家寫信告訴陶本貝格,為了追尋流感病毒,他曾于20世紀50年代去過布瑞維格米申。那一次,他并沒有得出任何結(jié)論。這次,他說,他愿意再去一次。
這位病理學家叫赫爾汀。他只身前去,找當?shù)厝俗鼍蚰怪帧?/p>
1997年8月,赫爾汀再次打開凍土之下的墓地,這回,他挖得更深了些。然后,他見到了露西。
露西是赫爾汀取的名字。她是個胖女人。因為生前身體內(nèi)脂肪較多,她的身體大部分仍然保存完好。
露西的肺部樣本起到了大作用??蒲腥藛T真的從中分離出了病毒基因全序列。后來,不同研究小組的分析均表明,1918—1919流感,是一種甲型流感病毒變異引起的烈性傳染病。
不過,直到今天,關于1918—1919流感病毒的起源,仍眾說紛紜。一種說法認為,這一流感是禽流感病毒“升級”后直接“跳”到人類身上;而另一種說法是,它先侵入哺乳動物群,然后再進入人群。
為病毒溯源,沒有捷徑可走。面對1918—1919流感病毒,病毒學家如同考古學家,艱難逆著時間洪流而上,嚴謹?shù)殖錆M創(chuàng)造性地,將它看清。
還會有下一次大流行。
如果說,有哪些東西讓我們比100年前面對未知病毒時更有底氣,除了醫(yī)學進步、科技發(fā)展,那應該是,我們從過往一次次大流行吸取了教訓,總結(jié)了經(jīng)驗。
這才是人類的智慧閃光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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