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鞋子的力量
【煙火人間】
作者:林那北(福建省作協(xié)副主席)
只要不外出,現(xiàn)在我一周會兩次穿起帆布舞鞋。它是皮軟底,駝色或白色,兩根一厘米寬的松緊帶交錯橫過腳背,將整只腳妥帖裹住。如果坐著伸直腿,再用力繃住腳尖,雙腿立即就像兩根有力的線條,宛若威武的欄桿,一下子就將庸常的日子劃出清晰邊界;又像兩把尖利的鐵器,急匆匆要鏟開前方某處。這是到了上課的時間,說高雅點叫舞蹈課,通俗點則是大媽的娛樂活動——就是如今正野草般四下蓬勃的廣場舞。
對某種東西的極度沉醉,通常被稱為“控”。20世紀(jì)80年代,我看到最“控”的是一位外國女人,她居然擁有幾千雙鞋子。那時還年輕,并且窮,目瞪口呆之下竟還有一絲難以啟齒的羨慕。如果世界沒有戰(zhàn)爭疾病災(zāi)難,財富如海水般豐沛流淌,每一個不同膚色的女人都恣意被寵愛,可以縱情擁有很多漂亮的鞋子和裙子,歲月頓時就顯得多么溫暖和靜好啊。
我也曾愛鞋入骨,細(xì)跟、粗跟、長矮靴此起彼伏,連拖鞋都覺得下一雙才是最美好的。鞋子是否舒適,不僅僅只關(guān)乎腳趾,還與心情密不可分。地球那么大,給予我們的只有腳下兩個小支點,怎么立足決定著生命的質(zhì)量,這時候鞋承擔(dān)起與土地交流的全部職責(zé),它馱著我們從日出到日落,從春夏至秋冬。居于人體最低位置,卻默默承受著全部的重量,無論如何它們都有被愛的理由。
但近兩年如同利刃切下,沒有任何過渡,鞋就從我欲求清單中一下子退去了。行走的機(jī)會和動力漸失后,刀入鞘、馬歸廄,廉價的海綿拖鞋也足以把閑散無拘的日子踩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就是在這期間,帆布舞鞋來了,因為要跳舞。
小區(qū)有支舞蹈隊,女人們一周會兩次湊到一起,在音樂聲中動一動四肢,從藏族到蒙古族到傣族到朝鮮族,各民族的舞姿被我們生搬硬扯過來。這是一項我已經(jīng)中止了四十余年的運動。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師專,以及后來在中學(xué)任教,漫長的二十余年時光里,幾乎把那時最風(fēng)靡的各民族舞都一一跳過。甚至,芭蕾也沒漏掉。文藝宣傳隊,那是一個與我們這一代人如影隨形的組織,歌和舞被織進(jìn)每一個成長的日子,然后掉頭而去,踏上另一條完全不相干的路,以為永遠(yuǎn)都不可能再回頭打量,突然機(jī)緣巧合,竟又從頭再來了。藏舞的屈身顫膝、蒙古舞的柔臂抖肩、傣族舞的三道彎、朝鮮舞的柳手鶴步都不陌生,可是做出來的動作卻如此不堪,它們變形了,走樣了,古里古怪,別扭丑陋。
鞋子不對頭。一開始我不時低頭向下看,駝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無一不輕、薄、軟。網(wǎng)上各家自稱專業(yè)舞蹈用品店展示的圖片里,年輕纖細(xì)的女子穿著鞋都輕盈婀娜地起舞,于是買來再買來,似乎某一雙會攜帶某個神秘按鈕,能一下子讓我也重新輕盈與婀娜回去,卻一次次未遂。
從前上臺穿什么鞋呢?穿草綠色軍鞋和白色球鞋是常有的事,日子稍有起色后,學(xué)校配起了黑色老北京布鞋,但買鞋的速度往往滯后于我們雙腳的生長速度。鞋必須輾轉(zhuǎn)托人買,終于到了,腳指頭卻已經(jīng)長出一截。勾起來塞進(jìn)去,多跳幾天,腳尖處就赫然頂出一兩個破洞,像破殼的小雞急著探看外面的景色。
跳芭蕾最初是從穿著一雙軍隊男式咖啡色丁字塑料涼鞋開始的,靠著腳尖處密實的那一塊,老師讓我們夾緊腳趾強行立起,揚腿,舉手,旋轉(zhuǎn),跳躍。那年我十歲,黑瘦矮丑,卻有揮霍不完的精力?!段揖幎敷宜图t軍》,八個小女孩在對歌曲內(nèi)容不甚了解之中,被要求以極致的喜悅興奮狀,表達(dá)出海南島成年婦女對翻身求解放的熱切向往,代價是在排練的過程中幾乎所有人的腳指甲都損傷甚至脫落。紅藥水、紫藥水、膠布一路相隨,終于在舞臺上收獲到如雷掌聲后,校長親自跑城里買回粉色芭蕾舞鞋,緞面,星星點點泛著光,腳尖處有一塊小橡膠,兩根長綁帶在腳踝處交叉繞來繞去……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雙具有美學(xué)意義的鞋子,立起腳尖時,人霎時變高,腿變長,仿佛在飛,翅膀不是長在腋下,而是長在那雙泛著光的鞋上。
幾乎所有學(xué)舞的女孩,那時都被期望能終身以此為飯碗,但我的周圍卻一個都沒有。長時間因為連綿不斷的排練演出,而獲得免上課免考試的權(quán)利,以為占了大便宜,最終卻全部敗在突然恢復(fù)的高考面前。大部分人匆匆嫁人,我勉強考入師專,自此放下過往的一切。
數(shù)年前,某晚與家人散步路過江邊,赫然見空地上十幾個中老年女人正興致高昂地列隊揮動四肢。放置地面的小音箱里傳出的,明明都是極具風(fēng)格的藏族、蒙古族等民族音樂,幾十年前早就風(fēng)靡過,體現(xiàn)在她們身上,卻是一成不變的僵硬比畫,所謂樂感和舞感此時都已被夜色吞沒,肩頸的退化、胸腰的無力、腿腳的木訥,如墨的夜色卻吞咽不住,它們山一般壯闊地聳立那里。但她們自己并不覺得異樣,一個個臉上都布著潮水般的喜悅,甚至因為有人圍觀而愈發(fā)用力揮手跺腳。
那時我其實正終日佝僂著背,拼命凝固起身子,以抵擋漫無邊際的肩周炎。一左一右,在兩個最靠近腦袋的地方,它們卻以最大的敵意侵?jǐn)_而至,時不時撕肉鉆骨,一副誓死拼個死活的狠勁。我逃無可逃,手不能提,臂無法展。能跳嗎?不能。但機(jī)緣巧合,終于有一天我也成為小區(qū)舞蹈隊的一員。去年隊里排《我編斗笠送紅軍》,雖不是芭蕾,但音樂一起,那種熟悉的氣息又徐徐回來了。人生終究是一個環(huán),繞了一圈,竟又回到當(dāng)初。一切都在重復(fù),一切又如此迥異。想蕩起身子,但腰太硬;想揮動胳膊,但肩太緊。說到底不是鞋讓人腳步趔趄重心不穩(wěn),而是鞋子的力量已經(jīng)支撐不起幾十年沉甸甸的歲月了。閱歷讓你眼高,衰老卻讓你手低。這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了江邊那些女人,她們也曾花朵般綻放過青春,如今再聚一起,且歌且行,無非是以一份松弛的心境,給必將更羸弱的軀體些許安撫,也給自己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往昔,致以幽遠(yuǎn)的懷念。
《光明日報》(2024年03月25日 0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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