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進新時代古籍工作】

　　作者：蹤凡（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古籍，古代書籍的簡稱，主要是指“書寫或印刷于1911年以前、反映中國古代文化、具有古典裝訂形式的書籍”（國家標準局《古籍著錄規(guī)則》，1987年）。有字的商周甲骨、青銅器、石刻等都不具備“古典裝訂形式”，也沒有流通功能，因而不能算作古籍。最早的古籍形式應該是簡帛，此后有紙寫本、刻本、活字本、石印本等多種形態(tài)。所謂古籍整理，“是對原有的古籍作種種加工，而這些加工的目的是使古籍更便于今人以及后人閱讀利用”（黃永年《古籍整理概論》，中國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5頁）。中國古代的古籍整理工作，主要有?？?、輯佚、辨?zhèn)?、注釋、評點、序跋、目錄等方式，而以?？?、注釋為核心。若以文獻載體、制作方式而論，則可以劃分為簡帛時代、紙寫本時代、印本（含刻本、活字本、石印本）時代。

　　簡帛時代

　　據(jù)史料記載，周宣王（？—前782年）時宋國大夫正考父曾經(jīng)“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國語·魯語下》）經(jīng)過正考父的?？?，《詩經(jīng)·商頌》12篇的篇次得以糾正。春秋后期文化下移，九流百家興起，諸家藏書豐富，各有著述，古籍整理工作亦逐漸興起。簡帛時代規(guī)模較大且影響深遠的古籍整理工作，當推孔子校訂“六經(jīng)”和劉向父子對國家典籍的整理。

　　孔子（前551—前479年）名丘，春秋末期魯國人，儒家學說創(chuàng)始人。孔子曾經(jīng)對官府所收藏的重要文獻《詩》《書》《禮》《樂》《易》《春秋》進行?？闭恚騽h定篇目，或調(diào)整次序，或勘定文字，甚至直接筆削修改，進行哲學化的闡釋，并用以教育弟子?！妒酚洝た鬃邮兰摇贩Q：“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焙蟠寮覍W者十分強調(diào)孔子“筆則筆，削則削”的工作，因而說孔子“作《春秋》”“作《易傳》”，甚至說孔子“作‘六經(jīng)’”。其實，孔子的工作是有文本基礎的，這是中國最早的系統(tǒng)性的古籍整理，并不是空無依傍的創(chuàng)作。“六經(jīng)”除了《樂經(jīng)》已經(jīng)失傳，其余“五經(jīng)”皆成為儒家思想的核心著作，也是中華文化的經(jīng)典著作。

　　西漢成帝、哀帝時，劉向（前77—前6年）、劉歆父子對國家典籍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匯集、整理、校訂工作?？鬃右詡€人之力整理文獻，主要集中于六部重要典籍；而劉向父子則是奉帝王之命，組織學術(shù)團隊對先秦至漢成帝時的所有圖書文獻進行窮盡式搜集和整理，這代表著國家意志，也開啟了官府有組織、有計劃整理國家圖書的先河?！稘h書·藝文志》所著錄的596種13269卷圖書文獻，大都經(jīng)劉向父子之手。其過程如下：1.陳農(nóng)奉皇帝之命，在全國范圍內(nèi)大規(guī)模征集圖書；2.由劉向負責，將征集來的古今圖書大致劃分為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shù)術(shù)、方技凡六類；3.將六類圖書交由不同的專家負責整理，“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shù)，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漢書·藝文志》）；4.每一部書都廣泛搜集各種版本，包括中書（皇宮藏書）、太史書、太常書、大臣私人藏書等，進行篇目和文字?？?，去其重復，正其錯訛；5.將校勘、整理好的圖書寫在竹簡上，請專家審核、削改，形成定稿后再“上素”（抄寫在絹帛上）；6.劉向等為每一部整理好的圖書撰寫書錄，介紹版本搜集、校勘整理經(jīng)過，作者生平、圖書內(nèi)容、價值影響等，并將絹帛書和書錄一并進獻給皇帝；7.將各書的書錄抽出來合并一處，是為《別錄》20卷；8.劉向去世后，其子劉歆繼承父志，終于完成校書工作，并且對《別錄》進行刪減，形成《七略》7卷?！秳e錄》《七略》是我國最早的官修書目，奠定了中國傳統(tǒng)目錄學的根基。這次文獻整理，規(guī)?？涨?，參與人數(shù)眾多，耗時約二十年，方法科學恰當，對后代的古籍整理和文獻分類有重要的垂范作用。

　　對古籍的注解與闡釋，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開始了?？鬃又螅啊洞呵铩贩譃槲?，《詩》分為四，《易》有數(shù)家之傳”。降至漢代，言說益夥，并且形成了傳、記、說、故、訓、解、解詁、章句等多種訓詁方式。僅《漢書·藝文志》所著錄的《易》學著述，就已經(jīng)多達13家，294篇。漢代經(jīng)學昌盛，家法、師法謹嚴。其中古文經(jīng)重視文字訓詁，而今文經(jīng)強調(diào)義理發(fā)揮，互相攻訐。東漢大儒鄭玄（127—200年）打破今古文經(jīng)學壁壘，遍注群經(jīng)，集兩漢經(jīng)學之大成。其《毛詩傳箋》《周禮注》《儀禮注》《禮記注》被完整地保存于“十三經(jīng)注疏”中，成為漢代文獻注釋的標志性成果。

　　紙寫本時代

　　西漢人發(fā)明了紙張，較為粗糙，經(jīng)過東漢蔡倫的改良而逐漸得以流行，出現(xiàn)了一段簡帛與紙張混用的時期。東晉桓玄下令廢除竹簡，古代典籍才正式進入紙本時代。紙張成本低廉，書寫容易，攜帶方便，大大促進了圖書文獻的生成、傳播、整理和普及。紙寫本時代的古籍整理，以文獻注釋的成就最高。

　　兩漢時期的古籍注釋，已經(jīng)從儒家經(jīng)典擴展到子書、史書和詩文，如高誘《淮南子注》、王逸《楚辭章句》、應劭《漢書集解音義》等。六朝至唐初，出現(xiàn)了所謂的“四大名注”，即南朝宋裴松之《三國志注》、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南朝梁劉孝標《世說新語注》、唐李善《文選注》。當然，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唐初孔穎達（574—648年）領銜編撰的“五經(jīng)正義”。

　　據(jù)《新唐書·孔穎達傳》，唐太宗時“穎達與顏師古、司馬才章、王恭、王琰受詔撰‘五經(jīng)義訓’凡百余篇，號‘義贊’，詔改為‘正義’”。其中《周易正義》16卷，《尚書正義》20卷，《毛詩正義》40卷，《禮記正義》70卷，《春秋左傳正義》36卷，合稱“五經(jīng)正義”，頒布天下?！拔褰?jīng)正義”充分吸收南北經(jīng)學家的見解，結(jié)束了注釋紛爭的局面，具有集大成的意義。唐代還出現(xiàn)了賈公彥的《周禮義疏》《儀禮義疏》，徐彥的《春秋公羊傳疏》和楊士勛的《春秋穀梁傳疏》。以上“九經(jīng)”注疏，為唐代文人參加科舉考試提供了權(quán)威教材，影響深遠。諸經(jīng)正義（或稱義疏、疏）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它們既要為經(jīng)書作注，也要對漢魏六朝人的注釋進行疏解，因而內(nèi)容翔實，說解透徹，但由于奉行“疏不破注”原則，故往往曲折為說，牽強附會，“功在詳析與整理而創(chuàng)造不多”（汪耀楠《注釋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年版，第416頁）。與孔穎達幾乎同時的陸德明（約550—630年），曾經(jīng)為《周易》《尚書》《毛詩》“三禮”“三傳”《論語》《孝經(jīng)》《老子》《莊子》《爾雅》等各自撰寫《音義》，合為《經(jīng)典釋文》30卷。該書在對14部重要典籍的原文和注釋進行音注時，采擇漢魏六朝音切凡230余家，兼載諸儒之訓詁，詳列各本之異文，具有重要的古音學、訓詁學、?？睂W價值。后人將該書內(nèi)容拆散，插入“十三經(jīng)”相應的經(jīng)文和古注之下，為讀者提供方便。

　　南朝梁蕭統(tǒng)編纂《文選》30卷，收錄先秦至梁代詩文名篇700余首，頗具鑒裁。隋唐之際形成“文選學”，對《文選》的研習、注釋、模仿蔚然成風，其中影響最大的就是李善《文選注》60卷、五臣《文選注》30卷。前者征引富贍，內(nèi)容廣博；后者簡明扼要，通俗易懂。唐中期至北宋，五臣注流行；兩宋之際，李善注又受到青睞。在刻本時代，除了單獨的李善注、五臣注之外，還出現(xiàn)了五臣-李善注、李善-五臣注之類的拼合本，風靡宋元明清四代。

　　印本（含刻本、活字本、石印本）時代

　　印刷術(shù)出現(xiàn)于唐代初年，當時只用于印刷佛經(jīng)、日歷等世俗讀物?！秹粝P談·技藝》載：“板印書籍，唐人尚未盛為之。自馮瀛王始印‘五經(jīng)’，已后典籍皆為板本。”馮瀛王即馮道，五代時人，曾倡議國子監(jiān)校定“九經(jīng)”，組工雕印，此為官家刻書之始。版印書籍不僅能夠?qū)⒌浼砬О?，促進其廣泛傳播，而且把文人從極為繁重的抄寫工作中解放出來，投身到對古籍的收藏、?？?、注釋、研究等工作中。中國古代的印本書籍，以雕版印刷為主，亦有少量活字本（木活字、泥活字、銅活字、鉛活字等）。清末出現(xiàn)了石印本、珂羅版印本等，但流行時間不長。

　　兩宋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致力于古籍整理與研究的學者，成果豐碩。其中最令人矚目的就是南宋朱熹的經(jīng)典注釋和岳珂的古籍整理與刊刻。

　　南宋理學家朱熹（1130－1200年）將《禮記》中的《大學》《中庸》兩篇獨立出來，與《論語》《孟子》合并，撰寫《四書章句集注》26卷。該書摒棄唐代孔穎達等“五經(jīng)正義”注疏煩瑣的弊端，代之以清通簡要、義理深刻的風格，成為南宋理學的代表性著作。明清以后的科舉考試命題，大抵出自“四書”“五經(jīng)”，而“四書”題皆以朱熹此書為準繩，影響巨大而深遠。

　　岳飛之孫岳珂（1183—1243年）是南宋著名官員、藏書家。他設立相臺家塾，對“九經(jīng)”“三傳”等儒家典籍進行系統(tǒng)性整理和刊刻。與陸德明不同，岳珂使用版刻書籍（而不是寫本）進行校勘。他以家塾所藏各種舊刻，“并興國于氏、建余仁仲，凡二十本；又以越中舊本注疏、建本有音釋注疏、蜀注疏，合二十三本。專屬本經(jīng)名士，反復參訂，始命良工入梓”（《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態(tài)度極為認真，搜羅版本空前齊備，并且延聘專家進行校理，于書本、字畫、注文、音釋、句讀、脫簡、考異等，皆羅列條目，詳審而精確，后世推為善本。中國古代的?？睂W、版本學、刊刻學，自此確立。

　　元明兩代的古籍整理相對蕭條，成果不多，但也出現(xiàn)了胡三省《資治通鑒音注》、凌稚隆《史記評林》、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毛晉《六十種曲》等重要成果。降至清代，文字獄嚴酷，古籍整理卻進入了鼎盛時期。經(jīng)部如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陳奐《詩毛氏傳疏》、焦循《孟子正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郝懿行《爾雅義疏》、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史部如錢大昕《廿二史考異》、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趙翼《廿二史札記》、王先謙《漢書補注》，子部如郭慶藩《莊子集釋》、孫詒讓《墨子間詁》、俞樾《諸子平議》，集部如王夫之《楚辭通釋》、王琦《李太白集注》、仇兆鰲《杜詩詳注》、彭定求《全唐詩》、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叢書如鮑廷博《知不足齋叢書》、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等，犖犖大觀。

　　印本流行的時代，寫鈔本形態(tài)也沒有完全退出，有時還會發(fā)揮巨大作用。清代乾隆年間由紀昀（1724—1805年）主持，耗時十余年編成的大型文獻叢書《四庫全書》，因卷帙太大，未曾刊刻，只是抄寫了七套，分藏于“北四閣”和“南三閣”，如今尚存文淵閣本、文溯閣本、文津閣本、文瀾閣本，凡四套?！端膸烊珪返木幾耄侵袊糯幕飞系囊淮沃卮笫录?，是中國傳統(tǒng)古籍的一次規(guī)?？涨暗那妩c、整理和總結(jié)。陸續(xù)參與其事的官員、學者竟有三百余人，他們從一萬多種圖書中選擇大約3500種，進行細致的?？?、整理，并撰寫提要。紀昀匯總各書提要并加以潤色、修改，而成《四庫全書總目》200卷，包括四庫著錄書提要3400余篇，四庫存目書提要6700余篇，并且各部、各類之前都有部類概說，體大思精，綱舉目張，是中國古代官修目錄的集大成之作。

　　中國歷史上的古籍整理，既有體現(xiàn)國家意志的官方行為，如西漢劉向父子校勘、整理國家圖書，唐代孔穎達等撰寫“五經(jīng)正義”，清代紀昀等編纂《四庫全書》等；也有反映個人興趣的私人校理、注釋與闡發(fā)，如孔子整理“六經(jīng)”并用于教育子弟，宋代岳珂?？?、刻梓“九經(jīng)三傳”，清代學者對古代經(jīng)典著作的輯佚、辨?zhèn)巍⒆⑨?、評點、考證等。古籍整理的方式多樣，涉及版本學、目錄學、校勘學、輯佚學、辨?zhèn)螌W、出版學等諸多學科領域，為現(xiàn)當代的古籍整理、古代文化的研究和傳播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