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新加坡資深外交家馬凱碩：

　　中國崛起和亞洲回歸不可阻擋 西方須學會分享權力

　　7月16日，美國總統(tǒng)氣候問題特使約翰·克里開啟了訪華之行，他是近一個月來第三位訪華的美國政府高級官員。在他之前，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于6月18日至19日訪問中國，7月6日至9日美國財政部部長珍妮特·耶倫對中國進行了訪問。美國高官接連訪華，為沉寂已久的中美關系帶來了新的活力，受到全世界的關注。

　　但在新加坡資深外交家馬凱碩(Kishore Mahbubani)看來，美國高官訪華存在悖論?！耙环矫?，這些訪問改變了一切，因為對話可以建立信任，從而確保雙方關系不會惡化失控；另一方面，這些訪問什么都沒有改變，因為美國仍然會試圖阻止中國的崛起，這是地緣政治的鐵律?！?月18日，馬凱碩在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時重點談到了當前的中美關系。他認為，中國崛起并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jīng)濟體勢不可擋，對此美國不應試圖孤立壓制，而應該保持和中國的接觸與合作，如此才能實現(xiàn)雙贏。

　　馬凱碩是新加坡知名學者、外交官，曾任新加坡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聯(lián)合國安全理事會主席、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院長，著有《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zhàn)略抉擇》《新亞洲半球》《東盟奇跡》《西方失敗了嗎？》等著作。近日，馬凱碩新作《亞洲的21世紀》中文版發(fā)布會在全球化智庫(CCG)舉行。

　　馬凱碩在新書中提出，21世紀將是亞洲的世紀，西方主導世界的時代將終結，而亞洲將重返世界舞臺的中心，并為當前全球面臨的風險與挑戰(zhàn)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面對亞洲的回歸，西方拒絕接受并作出相應的調(diào)整，由此加劇了未來的不確定性。馬凱碩在專訪中表示，西方應該采取一種更明智的做法應對當前的全球格局之變，那就是與亞洲分享權力、保持對話與合作，共同攜手應對全球性挑戰(zhàn)，從而打造一個更穩(wěn)定的世界。

　　美國高官接連訪華有積極意義 但美國不會停止遏制中國

　　新京報：美國總統(tǒng)氣候問題特使約翰·克里是繼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和財政部部長珍妮特·耶倫后，近一個多月來第三位訪華的美國政府高級官員。作為一位有著30多年外交經(jīng)驗的資深外交官，你如何看待美國官員的這些訪問？這是否表明中美關系正在改善？

　　馬凱碩：當探討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財政部部長珍妮特·耶倫和氣候問題特使約翰·克里的對華訪問結果時，會出現(xiàn)一個悖論：一方面，它改變了一切；另一方面，它沒有改變?nèi)魏螙|西。

　　出現(xiàn)這種悖論的原因是，美國和中國恢復對話是全世界都非常高興看到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必將受到美國和中國對抗帶來的影響。如果這種對抗不受控制，這對世界其他地區(qū)的損害將會更大。但如果進行對話討論，雙方都可能嘗試設置護欄，以確保關系不會惡化過多。這是(這些訪問帶來的)積極的進展。

　　作為一名有著33年經(jīng)驗的外交官，我知道面對面的對話是無可替代的， 即使你們在zoom(視頻會議平臺)上見面或者是互相寫信，這些也是不一樣的。但是當你們面對面見面時，就可以建立起信任。這也是我希望布林肯、耶倫和克里訪問中國能起到的作用。

　　但正如前所說，從另一方面來看，一切都沒有改變，因為可以肯定的是，美國仍然會試圖阻止中國的崛起。就像我在《Has China Won》(中文出版名《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zhàn)略抉擇》)一書中所解釋的，地緣政治有一條鐵律，即每當世界頭號新興大國——當下是中國，即將超越世界頭號強國——當下是美國之時，世界頭號強國總是試圖壓倒世界頭號新興強國。

　　因此，即使這些訪問取得成功，美國仍會試圖阻止中國成為第一。這就是他們發(fā)動貿(mào)易戰(zhàn)、提出芯片法案等的原因。所以說，我們應該現(xiàn)實一些看待這些訪問，即其帶來了積極的進展，我們也應該歡迎這些進展，但我們不應抱有任何幻想，認為這些訪問可以阻止中美之間的競爭。

　　新京報：那你對中美未來關系發(fā)展有怎樣的判斷？你此前提到，你認為未來十年中美之間的競爭將加劇，為了避免兩國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或是“新冷戰(zhàn)”，你認為兩國應該怎么做，或者至少應該避免做什么？

　　馬凱碩：我認為(中美之間爆發(fā))戰(zhàn)爭并非不可避免。核大國之間的戰(zhàn)爭沒有贏家和輸家，只有輸家和輸家。好消息是，美國和中國的領導人都明白這一點，但除了戰(zhàn)爭之外的一切都將繼續(xù)下去。如前所說，美國仍會繼續(xù)試圖阻止中國的崛起。

　　這也是為何我在我的文章、在我的書中不斷強調(diào)，美國應采取一種更明智的做法。因為我認為美國最終仍無法阻止中國，中國的經(jīng)濟將成為世界第一。因此，為一個中國成為第一大經(jīng)濟體的世界做好準備的最佳方式是，美國與中國保持接觸而非試圖孤立中國，并通過與中國接觸和與中國合作來建立一種合作關系以及一個合作的全球秩序，這對于美國和中國來說將是雙贏。

　　這也是美國前總統(tǒng)比爾·克林頓對美國人的建議。他曾說過，為一個美國不再是第一的世界做好準備，美國應該加強多邊規(guī)則、多邊規(guī)范、多邊進程和多邊機構。因此，美國不應該試圖削弱多邊機構，而應該和中國共同加強多邊機制的力量。如果美國能采取更明智的做法，與中國接觸而不是試圖孤立中國，我想世界其他地區(qū)也會更加開心。

　　新京報：東盟在世界舞臺上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在中美戰(zhàn)略競爭加劇、美國加速推進印太戰(zhàn)略的背景下，你認為東盟在中美之間應該采取怎樣的戰(zhàn)略？

　　馬凱碩：我認為東盟在緩解中美緊張局勢方面一直發(fā)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不管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事實上，我?guī)讉€月前在《外交事務》雜志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主要說的是，東盟對中美關系的處理可以作為世界上其他地區(qū)效仿的典范。

　　東盟所做的就是明確既想和中國做好朋友，也想和美國做好朋友，不想選邊站隊。而通過保持中立，東盟做出了積極的貢獻，這讓美國意識到，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qū)對于其試圖孤立中國的活動并不熱情，他們不會孤立中國。

　　以東盟為例，2000年，美國與東盟的貿(mào)易額為1350億美元，而中國與東盟的貿(mào)易額僅為400億美元，美國與東盟的貿(mào)易額要大得多。但到了2022年，美國和東盟的貿(mào)易額從1350億美元大幅增長到超過4400億美元，而中國與東盟的貿(mào)易額則從400億美元猛增至9750億美元，接近一萬億美元。因此，美國不能指望東盟放棄與中國近萬億美元的貿(mào)易關系，這是非常不現(xiàn)實的。一旦美國明白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qū)并不希望選邊站隊，那么美國在處理中國問題的方式上就會變得更加克制。

　　西方主導世界是歷史偏差 亞洲回歸不可阻擋

　　新京報：你在新書《亞洲的21世紀》中提出的一個關鍵論點是“21世紀將見證亞洲重返世界舞臺的中心”。能否解釋一下這意味著什么，亞洲的回歸將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馬凱碩：我認為亞洲的回歸是必然的。正如我在《亞洲的21世紀》一書中解釋的那樣，亞洲的回歸是不可阻擋的，因為從公元元年到1820年，在過去2000年里有1800年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jīng)濟體都是中國和印度，而歐洲、北美的騰飛其實只是近200年的事情?？梢哉f，過去200年西方對世界的統(tǒng)治歷史是一個重大的歷史偏差，而所有的偏差都會自然結束。這就是為什么亞洲的回歸是完全正常的。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出版商原本認為《亞洲的21世紀》這本書的英文版可能只會有2萬下載量，結果這本書在全球160個國家的下載量超過300萬。這表明，全世界都意識到亞洲的世紀即將到來，對此我們需要做好心理準備。

　　過去20至30年間，亞洲國家的表現(xiàn)也令人注目。所以我預計亞洲經(jīng)濟將繼續(xù)表現(xiàn)良好，特別是中國、印度和東盟，這三個地區(qū)可能成為亞洲乃至世界的主要經(jīng)濟增長地區(qū)。

　　新京報：實際上，你從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就一直在提“亞洲的回歸”。你當時做出這樣的判斷理由是什么？

　　馬凱碩：是的，我從1992年就開始寫關于亞洲回歸的文章，大約是31年前。那時，很多人認為我瘋了。幸運的是，我二三十年前關于亞洲回歸的預言很多都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所以人們現(xiàn)在明白，這是真實的。

　　數(shù)據(jù)顯示，在2000年，美國的國民生產(chǎn)總值是中國國民生產(chǎn)總值的8倍，現(xiàn)在則大約是1.5倍。我認為10年內(nèi)，中國的國民生產(chǎn)總值可能會超過美國。所以，這將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亞洲的回歸即將發(fā)生。

　　正如我在之前的書《新亞洲半球》中所解釋的那樣，我們最終理解、吸收并踐行了西方智慧的七大支柱(自由市場經(jīng)濟、科學技術的傳播、精英管理、和平文化、法治、推廣教育和實用主義)。通過吸收這些西方智慧，我們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開始和西方社會一樣了。由于亞洲的人口要(比歐美)多得多，我們的經(jīng)濟將變得更強也就非常自然。

　　新京報：說到亞洲復興，中國的崛起可能是最引人矚目、最重要的一個方面。你此前多次提到，中國的崛起是和平的，對于世界發(fā)展是有利的。但為何所謂的“中國威脅論”在西方世界仍然流行？西方世界包括美國應如何正確應對中國的崛起？

　　馬凱碩：確實，中國在美國仍被視為“威脅”，民意調(diào)查就顯示了這一點。在歐洲，某種程度上也是如此，歐盟將中國稱為“系統(tǒng)性競爭對手”。我認為，這種對中國的恐懼是因為西方國家明白，他們在世界上擁有的權力和影響力的程度是反常的，譬如他們控制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許多關鍵國際組織。

　　隨著中國和亞洲的回歸，他們現(xiàn)在必須讓開一些路，給中國、給印度、給其他亞洲國家讓出空間。他們顯然不愿意這樣做。因此，他們現(xiàn)在集中精力，說中國對世界構成威脅，為自己不對中國的回歸作出調(diào)整找借口。

　　因此，其他亞洲國家必須站出來，解釋為何即使與中國有分歧，他們?nèi)匀荒軌蚺c中國開展合作。這就是我們應該告訴美國和歐洲的，不要試圖阻止中國的崛起，而是與中國合作，這是阻止西方對所謂中國威脅的恐懼的最好方法。

　　西方須與亞洲分享權力 共同應對全球性挑戰(zhàn)

　　新京報：不止是對中國的崛起，西方也拒絕承認你在書中提出的“21世紀將見證西方主導世界時代的結束”和“亞洲的回歸”，實際上也是拒絕接受權力從西方向東方轉(zhuǎn)移的事實。那么，你認為東西方之間的局勢是否會逐漸緊張，甚至演變成某種程度上的東西方對抗？

　　馬凱碩：我認為肯定存在東西方對抗的風險，但與此同時，我認為我們可以告訴西方，有一種更明智的方式來應對亞洲的回歸，他們應該與亞洲合作，學會與亞洲分享權力。事實上，從短期來看，我對此是悲觀的，因為西方需要一些時間來改變它的思想，尤其是美國需要更長時間來接受美國可能成為世界第二強國的事實。

　　但我們必須繼續(xù)與他們溝通，并告訴他們，在我們(回歸)的世界中有更好的合作方式。因為我們生活在地球上，而地球現(xiàn)在是一個處于危機中的行星。如果人類毀滅了地球，我們將無處可去。西方的首要任務應該是努力拯救地球，而不是嘗試阻止中國崛起。而除非與中國合作，否則人類將無法拯救地球。譬如，讓中國參與應對氣候變化的種種努力是非常重要的，但你不能要求和中國在氣候變化問題上合作，然后在其他問題上打中國的臉，這是前后矛盾的。

　　這就是為何西方有必要退一步捫心自問——希望看到21世紀出現(xiàn)一個什么樣的世界？答案非常清楚，那就是拋開所有其他地緣政治分歧，全人類團結起來合作拯救地球。這就是我在《Has China Won》一書中所希望傳達的信息。

　　新京報：如你所說，世界正面臨著許多共同的挑戰(zhàn)，如氣候危機、大流行病等，為了應對這些危機，世界需要共同努力、共同行動。但近年來，我們看到去全球化、單邊主義、保護主義上升。對你來說，你還相信全球化和多邊主義嗎？它對于應對這些全球挑戰(zhàn)有多重要？

　　馬凱碩：我是全球化和多邊主義的堅定信徒。因為沒有全球化，我在《亞洲的21世紀》一書中提出的“亞洲的回歸”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實上，全球化是亞洲國家表現(xiàn)良好的一個重要原因。

　　盡管在很多方面，全球化是西方送給其他國家的禮物。但今天，事實上亞洲人對全球化更加熱衷。我認為全球化也意味著世界在縮小，我們變得越來越相互依存。正如你所說，氣候變化、流行病、金融危機都是我們共同的挑戰(zhàn)。所有這一切都表明，為什么我們必須作為一個世界團結起來。

　　目前，我們面臨來自西方國家的一些阻力，但我認為我們可以克服這種阻力，我們必須大聲、清晰地說話。我希望中國和印度能夠發(fā)出一致的聲音，尤其是在氣候變化議題上。如果中國和印度發(fā)出了共同的聲音，那西方就會聽到我們的聲音。

　　新京報：你在新書中提出“21世紀將見證全球秩序的重構”。隨著亞洲回歸世界舞臺中央，這個新秩序是亞洲領導的嗎？這樣的新秩序有哪些特點？

　　馬凱碩：我認為很明顯，到21世紀中葉，如果西方仍然繼續(xù)主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全球性機構，那么這將是一個功能失調(diào)的世界。因此我預計，到本世紀中葉，西方將最終認識到與亞洲分享權力、與亞洲合作、讓亞洲有更大的話語權符合他們的利益。

　　在許多全球性組織中，大約需要十年或更多時間才能說服他們。但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將意識到試圖阻止亞洲人擔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的關鍵職位是徒勞的。當他們的思想發(fā)生變化，我們將擁有一個更加穩(wěn)定的世界。

　　新京報記者 謝蓮 姚遠 王巍 李欣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