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王朝:最早的中國
周書燦
“最早的中國”概念的提出及在考古學界的爭訟
近年來,“最早的中國”是考古學界使用較為頻繁且爭議較大的語匯。分歧的主要原因在于考古學者對“最早的中國”關注的角度和使用的標準差異明顯。目前對應考古資料,中國考古學界對“最早的中國”概念的理解仍存在較大分歧。比如,孫慶偉先生認為,從何尊銘文“宅茲中國”出發(fā),追溯“最早的中國”,必須回歸到政治和文化層面來思考,必須圍繞中原華夏文明這個核心來探討。所謂“最早的中國”,實際上就是中原華夏文明的最早凸顯。黃帝及其部落的誕生代表了華夏文明的最初自覺,標志著“中國”觀念的萌芽,是真正意義上的“最早的中國”。張國碩先生則認為,探討何為“最早的中國”,應具備位于黃河流域、進入早期國家、文化地位占據優(yōu)勢等三項基本條件。綜上可知,“最早的中國”基本是由考古學者提出、使用并在考古學界長期聚訟不止??脊艑W者對“最早的中國”關注的角度和使用的標準頗為懸殊,所以得出的結論,自然也各不相同。
盡管迄今考古學者對“最早的中國”的理解千差萬別,但絕大多數學者普遍認為,“最早的中國”在古代文獻所記被稱為“天下之中”的河洛一帶。黃帝及其部落的誕生,或公元前4000年左右的廟底溝時代,尚未建立起中國歷史上嚴格意義上的早期國家,尚未步入考古學家、歷史學家所說的文明時代,顯然都不能稱為“最早的中國”。在部落聯盟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夏商共主政體制國家,國家的制度中仍保留有濃厚的部落聯盟制殘余,國家形態(tài)和結構形式呈現出明顯的原始性、松散性,并非土廣民眾的廣域王權國家,因而很難視為政治地理學視閾下的“最早的中國”。西周王朝的建立,通過對四土、四方持續(xù)大規(guī)模的軍事征服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大批封建,開拓出了空前廣袤的疆域,初步奠定了中國古代統(tǒng)一的中原王朝政治地理的基礎。西周時期,民族融合空前加速,為漢民族的前身,華夏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周人的積極倡導并長期實踐的“德”的觀念及影響周人政治、軍事、文化等方方面面的禮樂文明,構成孔子仁禮學說的重要源頭,并匯入數千年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成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fā)展壯大的豐厚滋養(yǎng)。西周王朝才可以稱得上政治地理學、民族學視閾和文化中國意義上的“最早的中國”。
河洛一帶是“最早的中國”的中心區(qū)域
盡管迄今為止,考古學者對“最早的中國”的理解,千差萬別,但頗可值得注意的,除了何駑先生以陶寺遺址為“最初的中國”及孫慶偉先生以“黃帝部落的誕生”是真正意義上的“最早的中國”的觀點外,其他學者無論將“最早的中國”解釋為廟底溝時代,抑或是二里頭文明及何尊所記西周王朝初年的都邑,但以上地點則均在古代文獻所記被稱為“天下之中”的河洛一帶。
迄今為止,河洛一帶在中華文明形成和早期發(fā)展過程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發(fā)揮著其他區(qū)域無可替代的核心作用,已基本上成為目前歷史學界、考古學界絕大多數學者的共識。考古資料表明,迄龍山時期,中原地區(qū)已逐步成為中國史前文化的核心區(qū)。在中華文明從多元起源向一體演進過程中,中原地區(qū)日漸發(fā)揮著在中華文明中的核心作用,并由此推動了中華文明逐步形成一體化結構和整體統(tǒng)一性特點。
中國文明形成和早期國家建立后,偃師二里頭、尸鄉(xiāng)溝和成周洛邑所在河洛一帶曾長期是夏、商、周三個王朝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和水陸交通樞紐之地。司馬遷在《史記·封禪書》中明確寫到:“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伊洛地區(qū)為夏代的中心區(qū)域,不僅見于文獻記載,也從考古學上得到了二里頭文化和二里頭遺址有說服力的印證。從夏到周,從西周時期青銅器何尊銘文“宅茲中國,自之乂民”及《逸周書·作雒》“作大邑成周于土中”,《史記·周本紀》所記洛邑“乃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等記載,可以確知,西周初期,河洛一帶已經逐漸成為西周王朝的政治、軍事中心和政治地理意義上的“天下之中”、由此可見,絕大多數考古學者將河洛一帶視為“最早的中國”的中心區(qū)域,是頗有一定的道理的。
據《國語·鄭語》記載,一直到西周末年鄭國東遷前夕,史伯縱論天下形勢,仍以成周為天下中心,在廣大的四方,則散布著經過分封的“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之國和蠻、荊、戎、狄等族類,形成了華夏與戎狄雜居相處的局面。但《詩經·大雅·民勞》說:“惠此中國,以綏四方”?!豆騻鳌べ夜哪辍氛f:“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顯然,隨著民族融合的進一步加強與華夏民族共同體范圍不斷擴大,東周時期的“中國”的范圍也不斷發(fā)生變化,但在古代文獻中,“中國”與“四方”相對,與“南夷”“北狄”相互,顯然,此時的中國仍然指周王朝的政治、軍事中心和華夏族相對集中的中原地區(qū)。總之,考古學者較為普遍地將“最早的中國”確定在河洛一帶,是有一定說服力的歷史依據的。
西周王朝是多重意義上的“最早的中國”
學術界對中國文明起源和早期發(fā)展的研究,由來已久。近年來考古學家提出了進入文明社會的新的標準,即生產發(fā)展,人口增加,出現城市;社會分工,階層分化,出現階級;權力不斷強化,出現王權和國家。盡管迄今中國學術界尚未有對文明的標志一致的答案,但學者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贊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的論斷,認為國家的出現是文明形成的標志。既然如此,黃帝及其部落的誕生,或公元前4000年左右的廟底溝時代,正處于人類學上所說的氏族部落階段,或者考古學上所說的新石器時代早中期,或即蘇秉琦先生所說的“古國”時代或滿天星斗時代,既然該階段尚未建立起中國歷史上嚴格意義上的早期國家,尚未步入考古學家、歷史學家所說的文明時代,無論任何的文化圈或文化相互作用圈,顯然都不能稱為“最早的中國”。
夏商是我國歷史上最早出現的,有別于酋邦、古國的兩個早期國家。夏商時期中國歷史已經步入文明時代,是無可爭議的。然而,在部落聯盟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夏商共主政體制國家,文獻和卜辭中仍僅僅稱作夏邑、大邑商?!渡袝摹罚骸跋耐趼识舯娏?,率割夏邑?!薄妒酚洝ひ蟊炯o》則說:“夏王率止眾力,率奪夏國?!痹诠糯藗冃哪恐校囊匾嗉聪膰?,所以《國語·周語上》說:“伊洛竭而夏亡?!毕纳虝r期,政局常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政治中心遷徙頻繁。張衡《西京賦》說“殷人屢遷,前八后五”“不常厥土”,《尚書·盤庚》篇也謂其先王“不常厥邑,于今五邦”,顯然,在古代人們看來,商邑就等同于商邦,所以武王伐紂,牧野一戰(zhàn),周人攻克殷都而商朝滅亡。正因為夏商國家的制度中仍保留有濃厚的部落聯盟制殘余,所以夏商時期的國家形態(tài)和結構形式呈現出明顯的原始性、松散性。由于地廣人稀,國土狹小,夏后氏、商王仍只是王國維先生所說的諸侯之長,而非諸侯之君。夏后氏、商王對于天下方國能夠行使的權力非常有限,且極不穩(wěn)定。諸如考古學家認為,二里頭文化的核心類的二里頭類型,是以夏族為主體的夏王國的文化遺存。東下馮、楊莊、下王岡和牛角崗類型,是文化和政治上的共同體,但地方類型和核心類型的政治關系,到底緊密到什么程度,我們無從探究。顯然,夏商均非某些考古學者所稱土廣民眾的廣域王權國家,因而很難視為政治地理學視閾下的“最早的中國”。
西周王朝的建立,通過對四土、四方持續(xù)大規(guī)模的軍事征服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大批封建,開拓出了空前廣袤的疆域。特別是對燕、齊、魯、晉、吳等諸侯國的封建,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和長遠眼光。周人在西土的基礎上,大體上控制了北自燕山以南,東部濱海,南至江淮地區(qū)的大片國土,從而初步奠定了中國古代統(tǒng)一的中原王朝政治地理的基礎。王國維先生稱“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蓖ㄟ^政治的、軍事的、經濟的、文化的影響,周人牢牢地控制了千里邦畿和遼闊的四土、四方,并在此背景下,初步孕育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朦朧的天下一統(tǒng)觀念。在周人對千里邦畿和四土、四方有效行使政治、經濟、軍事等國家主權的同時,以夏、商、周為主體的族群在與周邊各族頻繁的政治、軍事、經濟往來和文化交流過程中,以中原地區(qū)所在的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為舞臺,滲透混融,增殖裂變,民族融合空前加速,為漢民族的前身,華夏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周初政治家在對四土、四方進行控制和管理的過程中,不斷汲取歷史經驗教訓,“明德慎罰”,建立起維護西周時期各級等級秩序的禮樂制度。周人積極倡導并長期實踐的“德”的觀念及影響周人政治、軍事、文化等方方面面的禮樂文明,構成孔子仁禮學說的重要源頭,并匯入數千年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成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fā)展壯大的豐厚滋養(yǎng),支撐著中華民族生生不息,薪火相傳。綜上可知,西周王朝才可以稱得上政治地理學、民族學視閾和文化中國意義上的“最早的中國”。
?。ㄗ髡邽樘K州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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